《身體不記得的》是比利時編舞家凡德吉帕斯的比利時終極現代舞團之創團作,廿五年前初演時,該舞以尖銳的肢體語彙來質疑既有社會的框架,而舞臺上精簡卻又意象豐富的表演手法,震撼了當時的舞蹈界。這個作品的產生脈絡,正是編舞家試圖透過從劇場到表演藝術的美學轉移,來探究舞蹈身體的本質,和那些被歷史文化與社會背景所形塑在身體中、無法言說的經驗。
比利時終極現代舞團《身體不記得的》
6/7~8 19:30 6/9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27728528
文字 張懿文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文化與表演研究博士候選人
身兼編舞家、電影導演與製作人的歐陸舞蹈實驗先驅者溫.凡德吉帕斯(Wim Vandekeybus),在一九八七年成立了「比利時終極現代舞團」(Ultima Vez),創團的首部作品《身體不記得的》What the Body Does Not Remember首演後即獲得紐約表演藝術界的貝西獎(Bessie Award),以肯定其作品的創新性,這部作品表現出九○年代末期歐陸的舞蹈風格,以其創新的創新劇場手法和對人性的細膩處理而廣受好評。近期,此經典鉅作啟動了世界巡迴,筆者在洛杉磯加州大學表演藝術中心(Center for the Art of Performance at UCLA)觀賞了這次的演出,而這個作品也將在六月份到台北國家戲劇院表演。
凡德吉帕斯:打破原則的實驗與編舞
凡德吉帕斯除了編舞上的成就,他的電影作品也曾在不同的電影節獲獎。凡德吉帕斯對新的媒體形式很感興趣,他曾表示:「我很喜歡打破原則,或是去尋找一些新的方法來打破舊的規定。」對凡德吉帕斯而言,遵循簡單的方式從來不是他做事的方法。他說:「我喜歡很難的東西,每次挑戰任何一項艱難的創作,我會很享受這個過程,並且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而這也是為什麼即使「比利時終極現代舞團」已經創團超過廿五年,凡德吉帕斯依然熱愛創作表演的原因。
凡德吉帕斯於一九六三年生於比利時的海倫特豪特(Herenthout),他在就讀魯汶大學(Leuven University)時開始修習心理學,並且深深著迷於身體和心靈之間的關係,由於凡德吉帕斯對心理學研究中過分追求客觀科學的方式並不認同,所以他選擇在學業完成前就離開了學校,然而他對身心學研究的熱情,仍持續影響之後創作的舞蹈作品。
一九八五年,凡德吉帕斯參與了比利時跨領域藝術家楊.法布爾(Jan Fabre)劇場作品《劇場瘋狂的力量》The Power of Theatrical Madness的演出,兩年後,凡德吉帕斯成立了自己的「比利時終極現代舞團」,創團後的首演作品《身體不記得的》以尖銳的肢體語彙來質疑既有社會的框架,而舞臺上精簡卻又意象豐富的表演手法,不但讓他獲得如歐陸菁英編舞者如姬爾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般的高評價,也讓他在次年獲得紐約貝西獎肯定。
八○年代的歐洲前衛舞蹈
在《身體不記得的》的首演上,觀眾被這支作品的前衛音樂、探討情慾與性別架構的基調、甚至是有如行進間的競走、和極為簡單而重複的基本動作所震驚。在這個作品六個非線性敘事的架構中,凡德吉帕斯試圖和一九八○以降歐陸的舞蹈風潮對話,他的編舞音樂選自當時歐陸引領風潮的前衛音樂創作者,如比利時的Thierry De Mey和Peter Vermeersch, 而Vermeersch也同時為姬爾美可在舞蹈史上著名的舞蹈影片《羅莎舞羅莎》Rosas Danst Rosas作曲。
一九八○年代的歐陸前衛舞蹈,是透過劇場的形式來重新塑造舞蹈的可能性。來自比利時的凡德吉帕斯與姬爾美可,與英國的DV8和法國的編舞家Caterine Divérrès等人,是這個時期少數挑戰由碧娜.鮑許(Pina Bausch)等先驅所帶來已成為主流的舞蹈劇場(tanztheater)語彙的編舞者。到了一九九○年代末期,歐陸的舞蹈劇場觀眾可以欣賞到一股新興的舞蹈世代風格,這些新世代的舞蹈語言挑戰了先前的舞蹈與劇場結合的方式,而以更為貼近「表演藝術」(performance art),或是傳統上強調再現(representation)的表演藝術為考量,這些編舞家在創作時更在意的是舞臺上明確而存在的身體。
舞蹈創作被表演藝術所影響,有其歷史上的淵源,在六○年代早期美國後現代舞的實驗中,如史蒂夫.派克斯頓(Steve Paxton)、崔莎.布朗(Trisha Brown)和伊凡.瑞娜(Yvonne Rainer)等編舞家的身上都可以看到舞蹈和表演藝術之間的緊密連結,美國六○年代時期的後現代舞風潮,正如舞蹈史學者蘇珊.曼寧(Susan Manning,1988)所指出的,是「真正」的現代主義極致,如追求舞蹈的獨立性與抽離敘事性,追求抽象舞蹈語彙等。與此相較,當時歐陸舞蹈對身體存在的重視,特別是採用裸露身體的表演形式,與六○年代美國的後現代舞風潮其實並沒有直接關連,換句話說,這個時期的歐陸實驗性舞蹈與美國的後現代舞蹈的關係是斷裂的,但歐陸的實驗性舞蹈開創了一個對身體本質論上探討的可能性,正如同法國解構主義學者傅科(Michel Foucault,1977)對身體的探討,這些歐陸編舞者試圖探討身體被文化脈絡所形塑的歷史過程,在對身體的重新編排之中,編舞成為一個對身體實踐理論化的過程,觀眾可以透過欣賞舞蹈來認識當代劇場舞蹈的革新。
身體所遺忘的歷史痕跡
唯有在瞭解前述的歷史脈絡背景下,觀者可以更進一步檢視凡德吉帕斯的作品《身體不記得的》所要表達的跨時代意涵。這個作品的產生脈絡,正是編舞家試圖透過從劇場到表演藝術的美學轉移,來探究舞蹈身體的本質,和那些被歷史文化與社會背景所形塑在身體中、無法言說的經驗。
舞作一開始,兩個男人走上簡單明亮的舞臺,他們在舞臺上躺下,或將身體抬起,在舞臺上做著極其消耗體力的動作,水準和垂直的身體線條畫分出了舞臺的空間。一名女子隨後上臺,她坐在舞台中央的桌子後,隨著她拍打案頭的手掌,兩個男人有如傀儡般擺動著被操弄的身體,直到最後一刻男子躍升在空氣之中,有如脫韁野馬的自由度帶來令人興奮的視覺感受。從一開始,舞作就清楚定位了探討控制者與被控制者之間的關係,而這些控制可以來自性別或是社會文化的不同權力架構,這樣的控制關係也毫不保留地表露在凡德吉帕斯的編舞之中。
另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段落,是成對的男女舞者在舞臺上,直率地挑戰觀者的神經。男舞者粗暴地對待女舞者,或有如對待物品般地任意撫摸擁抱、或搜查女舞者的身體,而女舞者宛如失去靈魂的洋娃娃,面露憂鬱的表情,將手臂伸向一旁做出消極的抵抗,在這個舞蹈的段落中,觀者看到了無法言述的暴力,這個持續進行的暴力場景配上令人不安的音樂,帶給人一種無法忍受的緊繃感。然而,同樣是探討男女之間的操控關係,碧娜.鮑許一九七八年的作品《穆勒咖啡館》中最著名的段落卻顯得意境更加深厚:在《穆勒咖啡館》中,男子企圖控制女子擁抱的姿勢,重複又重複地操弄,到最後甚至是男子已不再操控女子的手腕,而女舞者卻自動擺出被要求的擁抱姿勢,鮑許早在十年前就探討的性別操控,在凡德吉帕斯這齣作品中,突顯的是充滿視覺意象的美學暴力,卻不帶絲毫鮑許式讓人心痛的溫柔,這是否顯示了男女編舞者對性別議題的不同程度反省?抑或僅是凡德吉帕斯對身體視覺美學的偏好?
廿五年的歷史回溯里程碑
觀看這支已有廿五歲的舞蹈,觀者可以想像站在歷史點的特殊位置來欣賞,所觀看的重點已不再是舞作在當今舞蹈圈內的創新或實驗,而是在舞蹈史的脈絡中,這支舞蹈作品站在怎樣的位置,作品如何與其時代背景對話。凡德吉帕斯的《身體不記得的》,因為其對肢體性(physicality)的重視,而在當時探討舞蹈與劇場結合的表演中獨樹一格,是充滿革命性的舞蹈作品。
從舞團成立至今,凡德吉帕斯已經創作無數的舞蹈和電影作品,生命之中的各種經歷,也化為他創作的靈感,對他而言,每一段生命的特殊經驗都是一種急迫的狀態,而身體正是可以將這些經驗轉化為創作的方式,在身體舞動之間,那向上飛奔的舞者,與踩在他人身上走動的舞者,抑或是充滿了情色暴力的舞蹈畫面,每一個肢體的移動流轉,都代表了身體界線與疆域的模糊。
觀看凡德吉帕斯的舞作可以讓人重新思考舞蹈的本質,而這樣的特質並不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減損。凡德吉帕斯對生命經驗的重視,使他的作品能不斷地在舞蹈史與當代的時間流之中進行對話,即使觀者已處在不同的時空中,這個作品仍能帶來不同的省思,而這正是藝術作品的迷人之處。 (來源:PAR表演藝術)
參考資料:
- 比利時終極現代舞團官方網站 www.ultimavez.com/en
- Foucault, Michel. 1977.〈Nietzsche, Geneology, History.〉 Language, Counter-memory, Practice, edited by D.F. Bouchard, 139-164.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 Manning, Susan.1988.〈Modernist Dogma and Post-modern Rhetoric.〉 TDR: The Drama Review,32, 4 (T120):3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