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胡晴舫╳陳滅╳郭強生
這樣三人三問答的筆談想法,是我忽然意起而建議的,也謝謝聯合文學從「善」如流地更替原本的對談方案。三位對話者,都是與我日常與文學上的朋友,有著互敬(或互競)卻少直接文學對語的半疏離。我因此想著:為何不以筆來做對話呢?因此,三人以我的新書《聲音》為本,開放性地各拋出三問題,我與三人都分別做回答(但是彼此不能知對方如何答寫),雜誌出刊後再對照看,一翻兩瞪眼,很熱血也很PK,符合我重鹹愛挑戰的口味,以為誌!(阮慶岳)
●胡晴舫╳阮慶岳
你在這本書用了一套嶄新語言,跟以往風格稍有不同。可否說說你如何構思出這個新聲音。
胡晴舫:此書裡,聲音可說是記憶,而記憶「有著想像的神祕氣息」,而且「神祕是不可言說,也不可命名的,記憶具有神祕的基因」。無形無體,隨風飄流。阮慶岳有時回憶自己在芝加哥的生活,有時講起屏東潮州的童年,有時描述自己與母親的日常互動,提筆總是興之所至,如一陣不知從何吹來、也不曉得之後會往哪裡去的風,飄忽無蹤,就像記憶來去的方式。因此讀者會讀到阮慶岳的語調口吻與以往稍稍不同,混雜了父母的口音,夾帶某些他曾經居住的地方腔調,建築專業與文學愛好的雙重情調讓他不斷變換觀察角度與說話口氣。當遵循作者的聲音方向而去,將會看見作者的生命軌跡,也像活在一個眾音雜遝的環境裡,如我們的世界。
阮慶岳:寫作的語言與聲音,是我極度在意的事情。這本定位散文的書,與我大半以小說為主的文字,確實有些差異。尤其在聽妳這麼說之後,我想了一會,覺得所以會如此,應該是寫作者與文章距離的關係吧!在《聲音》裡,我與文章非常的貼靠,因此有機會讓文字更能跟隨我的內在節奏,是有些類同普魯斯特的寫法;然而,通常在我寫小說時,會有另外的「大我」(小說背景)或「他我」(小說人物)同時存在,讓我不能不拉遠文字與「小我」的距離。但是,這也是我正在思考的事情,我很希望能讓我未來的小說,能有這樣更貼己的文字聲音出現,讓「大我」與「小我」可以自在共存。
每名作家在其寫作生涯中,稍早或稍晚會寫出一本闡述他藝術觀的書,譬如夏目漱石的《草枕》、托爾斯泰的《藝術論》,除了文學領域,你另一個身分是建築師,可以說這本書多少說明了你的藝術觀嗎?
阮慶岳:我以前覺得創作就是全然主觀的自我發抒,但我現在覺得這之外,藝術觀(其實也就是生命觀)的建構,也是同樣重要。也就是說,創作可能是相對而言極度微觀的事情,但其後必須有個隱身的宏觀態度做支撐,這部分其實是更困難的使命,也是在如何寫作與為何寫作間的分別。關於我的藝術觀,更多的書寫是落在建築上,但最終我發覺藝術觀也就是生命觀,因此二者並不相分歧或違背;《聲音》這書,可能透露了較多的我的文學觀,而這部分,我也仍持續在思考與發展中,現在並不夠清晰完整,希望他日可以真正成形,並助益我的文學創作。
胡晴舫:如何當一名大隱於市的孤獨創作者,阮慶岳在這本書不斷思索。他一再參照蒙田的世界觀,引用齊克果對孤獨宿命無可逆轉的看法,反覆申論自己對孤獨的需求,以及對於緩慢的追求。然而,孤獨並不是出於免於煩憂的期待或想要離群索居的渴望,而是追求寂靜,因為寂靜才會讓人聽見表面之下的訊息,藉由《聲音》,阮慶岳提出他的藝術觀:「我越來越相信,好的作品會發出『複調』的聲音,也就是說會在傳出第一層次的聲音後,還繼續傳出來第二、第三層的聲音,而這些聲音也超乎了創作者的安排」。生活想要過得簡單,其實是為了創作更深邃一點,而之所以要深邃,是為了發出更複雜的聲音。
身為讀者,我覺得你的記憶時常與城市空間有關。你會描述你居住的城市以及周圍自然環境。而你特別喜歡有山的城市。我想聽聽你再進一步說說人與城市的關係,而居住在城市的人如何與壓在水泥地下的大自然「同源共生」?
胡晴舫:阮慶岳問,「都市能否成為家與個體所失卻空間的替代品」。對他來說,對空間的討論成為對家的討論。聲音在對他說話,喚起他對不同人生階段曾經擁有過的「家」。那些城市讓他居住下來了,也容納了他某部分的人生,可是這些城市算不算他的家呢?那些住在城市邊緣的山脈,公園裡的花草樹木,他曾經日復一日用足踏過的土地,他們算不算他的兄弟姊妹呢?他離開之後,他仍聽見他們的聲音,但他們懷念他嗎?在全球流動時代裡,人與土地的關係不再固如磐石,反倒似水流動開去,記憶與親情夠不夠成為家的證據?還是需要更多?
阮慶岳:我一直喜歡山,但我並不愛進到山裡去。小時住在潮州,家裡的陽臺可以眺看到遠處微微起伏的山丘,讓我總能癡望久久,或就是我愛山的源處。後來,在文學(唐宋詩詞)與藝術(北宋山水畫)裡,更感知到山與文人間,有種不可或離的生命共同體關係,讓人神往。城市的興起,不應當是人與山(自然宇宙)斷離的藉口,反而更是此刻人類生命價值觀究竟何在的檢驗處;因此,在城市居而仍然能有山為伴,絕對不是癡人大夢,只是為與不為的此刻文明選擇罷了!
●陳滅╳阮慶岳
《聲音》的輯二「夏日.閱讀」輯錄了多篇書評,輯一「青色.生活」的部分散文也結合了評論角度,你認為評論對於創作者的意義為何?
陳滅:「夏日.閱讀」裡的評論和輯一散文中的評論文字,出於對事物的感知和觀念的提煉,評論本不只是學者和評論人的事,具評論眼光的創作者,終將寫出不一樣的創作。也許創作者本是一名鍊金術士,據所讀所見之物提煉出基於對神祕世界的追求而呈現的不可思議物質。
阮慶岳:我一直是以創作者(文學為主)與評論者(建築為主)的雙重身分並走。原本,就以感性與理性作為二者的斷離處,有些像日與夜,輪迴繞行人間,卻也永遠不需碰面。但是,隱約會擔心評論所依賴的理性與辯證,是否不覺會殺傷(或嚇跑)創作所賴的感性與直覺。現在,我比較不這麼擔心了,因為評論如今於我,應是在用理性梳理自己思想與觀點,因此有其絕對必要性,這部分最終必會回來成全創作者所需的生命觀,二者可以合一。只是,絕不可讓理性在其間過度馳走,要很小心保護創作所需的天真與直覺(評論容易有其因權力而生的霸氣,而這卻正是創作者的大忌)。
〈行過富錦街〉和〈光陰〉都是教人心馳神往又黯然神傷的文章,你認為那是《聲音》一書中的幽微部分,還是那必遠揚的部分?
阮慶岳:幽微的部分,確實暗隱在靈魂的深處,創作者必須如奧菲斯以動人的豎琴樂音,入到地獄以得引出所愛者。但是,我們卻也常如奧菲斯,因為忍不住這樣的愛,而回首去探顧,使所愛者又遠揚離去。《聲音》這書,對我而言,可能正就是在幽微與遠揚間,自我思索的半途停歇點,更有可能地,是我向來自以為的幽微處,根本也就是那必將的遠揚處所呢!
陳滅:幽微的部分終必遠揚,大概是〈行過富錦街〉和〈光陰〉二文的終極本質。兩篇文章裡的聲音以及書中描述的台北,皆如〈光陰〉提到的鵝鳴不止。我多希望在我所居住的城市,也能見到鳴叫不止的鵝。
《惚恍》一書在你創作生涯中占什麼位置?有沒有可能讓《惚恍》系列作品再延續?
陳滅:《惚恍》呈現了不為正常視點所接納的頹廢和荒涼的美,同時化歷史的殘缺為純美,但歷史的殘缺也就是今日的殘缺,也許創作正基於生命殘缺的發現,《惚恍》是這種發現的呈現。殘缺物狂顧以求群,創作者行而未息,《惚恍》正在延續。
阮慶岳:《惚恍》這書,是在寫「東湖三部曲」到半途時,因為自覺已經太過用力,決定放自己一個小假,用幾個月寫出來的書。當時沒怎麼刻意,就覺得很想寫本自在也自我的書,現在再看,其實這書是在與我當時過度用力的「東湖三部曲」做對抗。也就是說,這是本因為得以回到自我而能誠實的書,是某守護天使譴來的提醒語:創作不可強求。因此,《惚恍》是一隻小天使。對於這樣從天而降的小天使,祂的降臨我只能懷抱感謝,而關於祂能否再現,我也只能期待(並希望自己夠乾淨,讓祂不嫌棄)。
●郭強生╳阮慶岳
你這個人生得清瘦,文章也不帶油脂,像小火燉高湯。我一直認為這兩者有關聯,你覺得呢?
阮慶岳:強生大兄,你是不知道這筆談可是要登上《聯合文學》的嗎?(怎麼你的語調會這麼不莊重呢,咦!)呵呵,確實,我自小慾望不高,淡泊得母親生怕我日後會餓死(我一直貧血到近中年),至於這是否影響了我的書寫,應該有吧!關於此,我會聯想到的是宋徽宗的瘦金體,作為一位所謂失敗的亡國之君,是否反而成全了他的藝術呢?我寧可相信是如此的。他們這樣說他:「運筆飄忽快捷,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轉折處可明顯見到藏鋒、露鋒等痕跡」。啊啊啊,若是也能如是,甚至就被燉成一鍋不帶油脂的小火高湯,我也心甘吧!
郭強生:如果創作也是一面鏡子,那應該也有所謂作家的鏡像理論吧?
空間是你的本行,自然你對空間裡自己的身體會極度敏感才是。說穿了,創作者需要在文字中找到一個安置自己的空間,所以都是按自己的尺寸與姿態量製且專屬的。你喜歡廁身人世中偏僻一點的縫隙,得到一般人所沒有的視角,當然需要一副窄窄的身體。
對你來說,輕盈感是必需的,文字入味比材料豐盛來得重要。你用小火煨養你的文字,身體就是你的廚灶。
在你《開門見山色》時期的散文,頗重「奇趣」,人事物常出現一種變形。讀到你這本《聲音》,感覺比較「寫實」。發生了什麼事?從實招來。
阮慶岳:是嗎?也許是我的人,隨著年紀也變了吧!現在的我,的確更相信現實的平淡,是一切「奇趣」的真正源處,有點像沈復在《浮生六記》所寫: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這個「心之所向」真好,很有道家「神能飛形」的意味,就是對平凡萬物皆可以煉丹的信仰,是依託現實卻又純然唯心的,也與所謂「魔幻寫實」,那種依賴視覺幻技的唯物,大不相同。而這部分,也是我期待自己的未來書寫,能有入現實與平凡,而又能出於高奇處的嚮往所在吧!
郭強生:我這是代讀者發問,寫下問題後自己都覺得故作天真而羞愧。
初讀《開門見山色》時,還不太認識你,只記得心裡微微生妒:這傢伙夠聰明,給他找到這些觀點和這樣的趣味。現在回想起來,你我那時候約莫都還在尋找的階段,有時你先找到了,有時我先碰上了,十年後來比對收成,原來都是同樣的一張尋寶圖,叫做人生。
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你我都不再像年輕時以為這是文學好材料。來龍去脈何需贅言?點到為止,冷暖自知。說你現在的散文「寫實」,不是事件或主題,而是文章中流露的心境。我讀到更多因與人生正面交手後的痕跡,因為走過,所以更平常心。這平常心三個字,大概就是中年後人生最「寫實」的況味了。
我第一次讀到你的小說,是那篇〈哭泣哭泣城〉,立刻讓我驚豔,因為那種千禧將近,末世的氛圍。若真有世界末日,最後那一天你打算怎麼過?
阮慶岳:對我而言,面對所謂的末世,與面對自己的死亡,是同樣的。我因為體弱,有幾次瀕死的真實經驗,也就是許多書籍描述的那種生死交際,我都確實經驗過。也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經驗使然,我的作品不覺會沾染著些許死亡氣息,但那不是強說愁,更應當是「歸去回來無別事」的心情吧!至於,末日那天我要怎麼過,就再掉一次書袋(請包涵),希望能像辛棄疾那般的如常與淡然,可以他日這麼自語: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郭強生:為什麼要出這種把自己都難倒的問題?可見這才是真問題。
噯,我真的沒答案。所以這隻能說是我希望你那天會做的事。
你一早起來開始寫e-mail,把你喜歡的一段文字,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抄錄(複製轉貼亦可)寄出給你認為最適合欣賞這段文字的朋友。這樣應該就夠你忙的。
你會寄給我吧?希望在這一天結束前能趕得及收到……
◎筆談者簡介
阮慶岳
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兼系主任,曾為開業建築師(美國及台灣執照)。文學著作包括《林秀子一家》、《凱旋高歌》、《蒼人奔鹿》、《哭泣哭泣城》、《秀雲》、《聲音》等;建築著作包括《屋頂上的石斛蘭》、《建築師的關鍵字》、《弱建築》等近30本。曾獲台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短篇小說推薦獎、巫永福2003年度文學獎、中央日報短篇小說獎、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2004年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2009年曼氏亞洲文學獎入圍,以及2012年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等。
胡晴舫
台灣台北生,臺大外文系畢業,美國戲劇碩士。寫作包括散文、小說、文化評論。1999年移居香港。著有《城市的憂鬱》、《旅人》、《我這一代人》、《第三人》等書,固定專欄發表於兩岸三地以及新加坡各大中文媒體。《第三人》獲第37屆金鼎獎「最佳文學圖書獎」。2013年起,旅居紐約。
陳滅
本名陳智德,出生於香港,詩人、評論人。香港培正中學、台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於香港嶺南大學取得碩士和博士學位。曾創辦《呼吸》詩刊、《詩潮》月刊。著有詩集《單聲道》、《低保真》、《市場,去死吧》,文學評論《愔齋書話——香港文學札記》、《愔齋讀書錄》、《抗世詩話》、《解體我城》等。
郭強生
臺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研究所博士,現為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專任教授。著有小說集《作伴》、《掏出你的手帕》、《傷心時不要跳舞》,散文集《就是捨不得》、《書生》、《我是我自己的新郎》,系列長篇小說《夜行之子》入圍博客來嚴選、德國法蘭克福書展與2011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劇本《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給我一顆星星》獲文建會劇本創作首獎。至今已出版中文創作作品二十餘部,及英文文學論述專書Ghost Nation: Rethinking American Gothic After 9/11。2012年出版長篇小說《惑鄉之人》,獲第37屆金鼎獎「最佳文學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