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琬雯
伊東豊雄「松山菸場文化園區BOT案的主建築,2013年竣工」。(攝影/黃琬雯)
對日本人而言,「建築」與生活美學息息相關,且與當代的文化、社會發展密不可分,坊間時常可見到建築或都市設計相關展覽、演講或座談活動,民眾對建築家及其作品的認知與接受度都很高;相對地,台灣民眾對「建築」的藝文活動還是很陌生,建築文化與建築家的設計理念尚未跨出學術或專業領域到達民間,的確需要好好地探索與開發。今年暑假由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與日本森美術館合辦的「代謝派未來都市展—當代日本建築的源流」,引發了台灣建築界對代謝派建築與都市規畫理念的討論與熱潮。所以,本文藉由幾位日籍建築師在台灣的作品,來探討代謝派的「過去」、承繼血脈的建築家們在觀念與思想上的「轉變」,以及他們在台灣「新生」的作品,讓讀者更瞭解代謝派建築的源流與魅力,進而去體驗被實踐的建築空間。
代謝派的「過去」
1960年東京「世界設計會議」,以丹下健三(Tange Kenzo )為首,號召當時年輕的建築家與都市計畫家黑川紀章(Kurokawa Kisho)、菊竹清訓(Kikutake Kiyonori)、槇文彥(Maki Fumihiko)、大高正人(Otaka Masato)等核心成員共同發表了對未來都市提案的宣言,並自稱為「新陳代謝派」,他們對當時人口成長與社會變遷等現象,提出有機成長的建築和都市理論。代謝派的原文Metabolism一詞源自於希臘文,它包含交替、變化、革新、循環等意義,即是以生物體的生長、繁殖、代謝、死亡等生命過程為基本概念,延伸其意涵為新舊交替更迭,將人類社會或文明視為一不斷演化推進的過程,相信科技可以解決或改善因社會演變所造成的種種問題,是一種烏托邦式的未來主義建築與都市理論。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誕生的代謝派,其實是日本在西方現代建築浪潮的衝擊下,讓沉寂的東方哲學(禪學或道家)思想,找到釋放的出口與發展的舞臺。西方觀點相信人性與科技之間是對立的,存在著衝突與矛盾,但代謝派試圖由「禪」的觀念出發,將自然、人性與科技三者結合為一,容許群體內個體的多樣與異質,可能彼此有衝突,但又相互連結共生。表現在建築上就是空間具變化性、機能有彈性與可變動的個體單元,如同一種由短暫生命、可快速汰換的填充體所構成之生命週期長、巨大的構造物。黑川紀章的中銀膠囊大樓,就是這概念的具體說明。
代謝派運動的熱潮在1970年大阪萬國博覽會中達到巔峰,顯現出年輕建築家的熱情與抱負,以及他們對未來世界的美好想像與憧憬,象徵著日本戰後的復興和進步。雖然代謝派留下很多未實踐的構想和計畫,其觀念與理論卻影響後代許多日本建築家,他們甚至將代謝派的精神藉由作品傳播到海外。目前台灣受到代謝派影響的建築不多,受直接影響的案子,只有代謝派領袖—丹下健三在1965年為「聖心女子大學」所設計的校舍(現為八裏聖心女中的修道院)。雖然這案子只落實了丹下1/3的構想,卻真實地反映出他創作高峰期的思想與理念,這也是他在台灣唯一的作品。從校園整體規畫的配置,可以看出每棟校舍的獨立性與有機、靈活的配置關係,不改變原來的山坡地地形,讓校舍彈性、有秩序地成長,並給予粗獷簡潔的外觀和色彩,表現出修道院般的寧靜與美感。
代謝思想的「轉變」
接下來的40多年台灣都無代謝派風格的建築出現,直到晚近十年,由於政府大力推行國際競圖,以及民間企業邀請國際建築師參與設計規畫,才讓新生代謝派建築再度現身。最值得被提出來討論,且深具影響力的建築家就是伊東豊雄(Ito Toyo)與團紀彥(Dan Norihiko)。
伊東豊雄1941年生於南韓首爾,東京大學建築系畢業後,就進入菊竹清訓的設計事務所工作(1965-1969),之後才成立自己的事務所「Urban Robot」。伊東本人也公開表示他在菊竹身上學習到很多建築的思考方法與設計觀念,他對菊竹天才、直覺式的設計靈感感到欽佩。若我們仔細觀察伊東的作品,不難發現他的建築觀點與形式創造都有代謝派的基因蘊藏其中,這與一般建築評論家常形容伊東作品的用詞—流動的、穿透的、虛擬的、電子美學等感官性的描述無關,真正能道出伊東創作的內在價值與精神有兩個觀念:
與自然共生
東方的哲學思想認為,包含人在內的生物,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應保持著一種共生關係是最理想的狀態。因此伊東認為要建立起「建築與都市(人造物)也都屬於自然」的觀念,不然談再多生態(ecology)和永續(sustainability)都無濟於事。伊東曾說:20世紀對建築的觀念就像是機器一般,是個獨立存在的機能體,幾乎與自然脫離,不考慮建築與周圍環境的關係。但是到了21世紀,人與建築都需要和自然建立起共生的關係,不單隻是談節能或生態,還能與社會和諧相容。也就是讓都市與環境、建築與自然間的對立消失,彼此同化合一,並以人的生活為基礎。這和代謝派利用「禪」的觀點來結合自然、人性與科技是相通的。所以伊東在建築形式上的創作,會利用生物等有機型態的生長機制或成長規則來做為設計運算的基礎,產生形式並賦予它結構力學和材料上的合理性。譬如TOD’S表參道大樓的外觀與結構,只是運用簡單的樹狀分支規則,就能成就複雜且豐富的型態,且讓室內無落柱、玻璃無窗框,外圍「混凝土櫸樹」承受了建築物的重量,並與表參道上真正的櫸樹相映成趣。
可變的格子系統Flexible Grid System
格子系統是建築結構與都市道路系統,最常用的設計手法,相對於有機型態,為一純粹的幾何形式。伊東設計台中大都會歌劇院的概念,就是以規則排列於格子系統框架中的正圓形區域為基礎,然後利用電腦運算並配合實際機能需求,來調整圓形區域的容積與相對位置,是一個彈性可變的格子系統,也可說是具有生命力、活著的格子系統,最後疊合各個樓層並相互連接為一連續的洞窟結構。這些不規則曲面不管是在垂直或是水準方向都是連續的,這就是伊東藉由簡單的規則,來衍生自由且複雜的空間形式之過程。每個基本單元(圓形區域)都擁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容積、機能使用、配置),但在形式上又被統合於一個完整的結構體中,這種個體與群體間的關係與代謝派的觀念不謀而合。伊東對台中大都會歌劇院抱有很大的期待,因為他要完成的不只是一棟突破傳統形式的歌劇院;他更想要創造一個通用的曲面格子系統,來取代從20世紀初現代建築所建立的直角格子系統。未來,不管是誰都能藉由這個曲面的格子系統,自由地發展新型態、新住居或啟發空間的可能性,這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團紀彥1957年生於日本神奈川縣,東京大學建築系畢業後,師事於槇文彥並取得東大碩士學位(1979-1981),接著又到美國耶魯大學完成第二個碩士學位。他經常在公開場合裡,表達他對槇文彥的尊敬與感謝,槇文彥也對團優秀的表現感到欣慰。雖然團不曾表明代謝派對他的影響,但由他所提出的建築理念「多元性」(Diversity)與「通用形式」(Universal Form),均可看出他受到槇文彥自律性的代謝觀與黑川紀章的啟發及影響非常深遠。
調停概念
團在〈多元的世界與建築〉(《Dialogue》建築雜誌124期)一文中提到,不管是生物或是建築都應該避免落入單一性或同質化,而是要追求如萬花拼布般多元的世界,並容許異質體(不同語言、文化、宗教與種族)的共存。但異質元素之間存在著某種難以克服的疏離感,一般有三種方法可用來解決這種衝突:分離(Separation)、同化(Assimilation)與調停(Mediation)。團主張不改變鄰接的兩個異質領域之性格,而置入某種「調停」元素,聯繫彼此並讓三者並存(1 + 1 = 3),即是「調停」的概念。這種尊重個體的差異與獨特性,同時又統合為一體的方法論,很適合現代都市更新或規畫來使用,這也和代謝派的理念—「保留部分與個體間的差異,並解決彼此間的衝突,融和為一整體」相合。
咖哩建築論
團多次在演講或文章中都曾談及「咖哩建築論」的觀念,他認為近代建築過度追求「空間」,反而喪失對「地形」(ground)的概念;創造出空間,卻破壞了原有的地形。如果建築能像地形一樣,具有柔軟可任意切削變形的能力,一定能重新找回大地和建築間的連續性。近代建築中只有絕對的氣體和固體,中間缺乏柔軟、不定形,且能調和彼此的液態介質。所以他提出「通用形式」的概念,由近代建築的氣體與固體,再加上湯汁狀的液體,最後呈現如咖哩般可以輕易地符合任何形狀的容器(基地)的柔軟「地形」。通用形式的存在提升了場所的特性,可視為創造場所根源的概念性物質。如同代謝派反對二元論,去追求統合整體、聯繫彼此的介質,所以通用形式也可被視為聯繫建築與大地、建築與都市的媒介而被構思的物質。
「新生」的代謝建築
近幾年來,這兩位建築家陸續在台灣發表了不少優秀且具代表性的作品。剛獲得今年建築普立茲克獎(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的伊東豊雄,除了2009年竣工的高雄世運主場館之外,還有今年完工啟用的臺大社科院新館、松山菸場文化園區BOT案的主建築,以及最受大家注目的台中大都會歌劇院。而團紀彥則是贏得2003年「NEW TAIWAN by design國際競圖地景系列(日月潭)」與2004年「NEW TAIWAN by design國際競圖入口網站系列(桃園中正國際機場增建案)」的雙料冠軍。這兩個系列總共有八個國際競圖,只有團堅持並鍥而不捨地將這兩個案子完成,日月潭向山風景管理處還獲得2011年台灣建築金獎的肯定。雖然這兩位建築家的建築理念與設計風格截然不同,但從他們在台灣「新生」的作品當中,還是可以隱約地觀察到承繼於代謝派的血脈與精神,表現對「禪」、「自然」、「生命體」和「科技」的新態度與設計策略。
代謝派的宗旨是刺激我們不斷地去思考人、自然與科技該如何維持平衡的狀態,這個平衡關係會隨著時間、世代和工具的改變而變動,不會是個永恆不變的標準答案。而這些受代謝派影響的建築或理論,到底帶給台灣什麼改變?或是引發我們去思考什麼問題?我想應該不只是單純的設計啟發,而是涉及社會、文化、都市與建築工業等多重領域的探討。最後,讓我們一同去檢驗新生後的建築與科技,有沒有讓我們的生活更具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