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位於大龍峒的陳悅記老師府,穿過公館廳、亭軒、正廳,來到後院,彎彎曲曲的走道,有如劉姥姥進入大觀園,行進間讓人更加好奇住在這兒的陳錫煌四代四姓的曲折傳奇。
虎父無犬子
83歲的陳錫煌是布袋戲一代宗師李天祿先生的長子,因為父親李天祿入贅陳家而從母姓。「其實姓啥都一樣,大家都是共(同)一厝人啊!不會計較。」相較於父親的感歎,陳錫煌顯得相當豁達,他們一家三代都經營布袋戲班,原以為他出生於布袋戲世家,一身功夫必然來自父親,沒想到答案卻不是如此。「算是自己學,老爸帶著團東奔西走,沒空教我,我自己看演出時的基本動作,慢慢研究,例如尪仔走路的走法,還有駝背、花旦、丑角的走法都不共款(同樣),要慢慢調整,還有手要怎麼擺、要怎麼演,一切都要靠自己。」他說。
不過父親並不因此給他好臉色,只要他助演的戲偶未及時到位,父親立即抓起戲偶往他頭上招呼。說到這件事,陳錫煌拿起布袋戲偶堅硬的樟木偶頭,往自己頭上作勢一敲,這個動作幾可粉碎一般人對電影中李天祿和藹可親,又帶點古錐的想像。「我是長子,又姓陳,所以父親對我特別兇。」陳錫煌語氣中透露出上一代人的分別心,不過,「打歸打,疼時也真疼。」他語氣一轉,笑著說,「以前學傀儡戲時,父親買了一箱傀儡尪仔給我,真可惜,現在沒人看,一整箱都賣給法國博物館了。」
長期以來,創新與擬真就是陳錫煌對布袋戲的要求,創新不是為了譁眾取寵,而是為了讓戲偶演出動作細膩擬真。李天祿的布袋戲團名為「亦宛然」,陳錫煌以前創的團稱為「新宛然」,現在他兩個徒弟的布袋團,分別是「弘宛然」、「山宛然」。宛然是文言文,意思就是「像真的」,就是說把戲偶演的跟真人一樣生動逼真。
玩藝只為真
「三花要行三花步,老生要行老生步,生若是行三花步,能看嗎?」三花是戲劇中的丑角,只見陳錫煌拿出一尊三花戲偶,只見這尊眼鼻塗上白斑的丑角,走起路來搖頭晃腦,手上的扇子不停搧動,一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模樣,令人莞爾。他從戲偶左手衣袍下拿出一根竹籤,原來是靠竹籤旋轉才搖動扇子,「這枝竹籤稱為『天地通』,愛看布袋戲的人都知道,很多動作都要靠它才能完成。」
隨後他又拿出一尊仙花旦戲偶,只見戲偶開啟左手手掌,先是觸摸整理前額,緊接著身體微向內傾斜,左手彎曲繞到後頭部,順手將髮辮撥到前面,讓右手可以向下梳理。整理好,偶頭前傾點點頭,表示滿意。隨即向後方拋髮,使髮辮回到身後。短短幾秒鐘,一口氣完成撥髮、梳髮、拋髮的動作。此時他又從衣袍下拿出另一根竹籤,此籤有點不同,前端呈拐杖狀,他說:「這枝竹籤稱為『彎通』,很少人知道。」原來剛剛花旦撫媚纖柔的動作是靠彎通完成的,類似的竹籤,稍稍改變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表現。
可別以為光靠這些小工具就行了,他攤開雙手,這歷經83年風霜的手,佈滿密密麻麻的細紋,每一條紋線其實就是戲偶的神經,因為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靠他的手指、手掌不斷反覆練習完成的。
「花旦撥髮就是我研究出來的,以前老師傅也沒這手路(手勢),我父親還不一定會。」陳錫煌笑說傳統布袋戲許多細節都是由他在這20年中陸續定調的,傳統花旦的偶頭原本只有髮髻,沒有長髮辮,為了能傳神演出梳髮動作,他還改良偶頭,接上長髮,結果現在花旦都留長髮了。仔細一看,花旦裙襬下的雙腳還穿上縮小版的「三寸金蓮」,「我較工夫(費工),以前人沒在顧腳的啦!」 他說。
三寸金蓮是陳錫煌的設計,事實上舉凡戲偶、戲服、道具或佈景他都會做。他笑說桌上的小布馬也是他的傑作,馬身跟馬頭是用木頭製作,脖子改成彈簧,如此一來,馬頭就會自然晃動,更加活靈活現。他像獻寶似的又從房間拿出一幅刺繡,那是一件戲服的藍圖,剪裁縫紉後就可以穿在戲偶身上,厲害的是這幅刺繡的花紋、珠片,都是他一針一線用手工縫製的,他得意的笑說:「這衫(戲服)還沒做好,不過這不是要做好穿的,而是要讓人明白,傳統的衫(戲服)要怎樣做。」
靠動作征服法國
也因為這身好工夫,他常被師兄弟暱稱為「萬能的」。他製作的戲服及帽盔在業界享有盛名,2011年更獲得文建會頒佈「古典布袋戲偶衣飾盔帽道具製作技術保存者」證書,加上先前的「重要傳統藝術布袋戲類保存者」證書,陳錫煌是台灣唯一獲得兩項國家肯定頭銜的傳統布袋戲演師。
說起布袋戲改良,就想起六、七十年代風行廟口、電視台的金光戲,「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正是觀眾對金光戲的印象。金光戲的起源還是他父親李天祿將章回小說改編為布袋戲戲碼,開啟的先河。「照理說這應該叫掌功戲,兩仙(尊)尪仔(戲偶),你在這,我在那,兩人比一下動作,就噴煙噴火,在那兒比掌功。」陳錫煌解釋說,應該像演《封神榜》、《西遊記》等有神、佛戲碼的才能稱為金光戲,「一般人怎麼會有金光?」
金光戲雖然噴煙、放七彩光芒,聲光特效熱熱鬧鬧,卻少了傳統布袋戲武打時套招、肢接的扎實動作。「打拳要有打拳的樣子,運掌功有運掌功的手勢,這款真工夫,大仙(尊)尪仔(戲偶)請(表演)不出來,太重了啦。」
陳錫煌從不說「玩布袋戲」或「操偶」,而是說「請偶」;在他眼中,每尊戲偶各有個性,要虔心對待,才能「請」出他們的靈魂,「有靈魂才會好看」。他感歎過去金光戲風行時,有些老師傅把兩尊戲偶交錯晃幾下就是一場武戲,為了降低成本,後臺直接用收音機播放流行音樂來配樂。「戲團只有一人,雙手不夠用時,要請第三仙(尊),還拿竹竿插尪仔(戲偶)來湊數。」他真擔心這樣會被外國朋友看到,以為台灣傳統文化就只是如此而已。
對他來說,完整的布袋戲團,再小的戲臺還是可讓頭手、二手、三手擠在舞台下操偶,後臺還有鑼鼓隊來配樂。他還記得2008年帶團到法國巴黎表演,不用口白,光是幾個戲偶動作,就贏得台下不同年齡的法國觀眾的歡笑。只是口白也是布袋戲的靈魂,為何獨獨捨去這部份?「講臺語他們也聽無啊!」他逗趣表示在外鄉異地,不需要任何口白來表述,唯有細膩的身段、扎實的工夫,才能打破國籍文化的藩籬。
為傳統布袋戲請命
「我堅持挽救傳統表演藝術。」 從1984年開始,在父親的鼓勵下,陳錫煌與弟弟李傳燦、師兄弟林金煉、陳森露等藝師,至台北市莒光國小傳教布袋戲表演技藝,他們是全國最早進入校園從事傳統表演藝術傳習的布袋戲藝師,為布袋戲傳薪種下第一顆種子。2009年10月,他更接下台北市政府文化局的聘書,在台北偶戲館開課親授布袋戲。然而,報名學習的都是沒有布袋戲基礎的中、小學生,只會講臺語的他要如何克服語言斷層?
「沒問題啦!法國人我都教過。」原來那時有位褐髮碧眼的法國女孩Ruth前來拜師學藝,不會講中文的她,和只會講臺語的陳錫煌之間,溝通只需要簡單兩個字:「No」和「Ok」。如操偶時一些細節沒辦法做好,陳錫煌就會不厭其煩的幫她喬手指,操不好就No、No、No,再一次,「請」得好就Ok過關。「如果有父母帶著小朋友來學,那就更好啦!父母可以當翻譯,還能增加親子互動。」他不怕語言斷層,反而害怕文化斷層,為了能讓太久沒接觸布袋戲的孩子父母也能重溫舊夢,他還特地將文言文的口白改成白話文。目前他在偶戲館除了指導布袋戲操作,也教授戲服的縫紉剪裁。
只不過教學只能治標,陳錫煌認為增加演出機會才是讓傳統布袋戲延續下去的救命藥帖。過去農業時代,晚上收工後到廟口或廣場看戲是唯一的娛樂。後來進入工商業時代,娛樂選擇與口味增加了,金光布袋戲的盛行以及電視台開台,使得傳統布袋戲的演出機會受到壓縮。如今資訊時代,就連金光布袋戲都成為人們兒時的回憶,更遑論這種小尊戲偶的傳統布袋戲。
「一年有兩場表演,就偷笑啦!」他搖頭表示有了演出機會,一來可以培養觀眾看戲的興趣;二來可以讓年輕的操偶師在臨場經驗中體驗操偶奧妙;三來培養後臺的鑼鼓隊,讓他們學習如何配合布袋戲演出。
沒想到已經83歲的他,心心念念的還是台灣的布袋戲文化。「傳藝未完成,誓願老不休」,走出陳家大院,耳邊迴盪的依舊是陳錫煌洪亮、蒼勁的誓詞,由衷希望這位人間國寶的心願,能早日實現。
文、圖/張錦德 (來源: 文化快遞2014 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