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的邊界:一個菜鳥人類學家的行與思》阿潑著 八旗文化 2012年01月
「界外」如何有意義?
「歷史的偉大與我們無關,只有旅途上的體驗才真實。」
儘管作者這麼說,但「邊界」一事,對台灣社會而言卻是一個不得不偉大的歷史課題。我們身處亞洲島鏈/南島系統/環太平洋體制之一端,界外有與海峽或大洋彼方的地緣關係,界內則有大小島嶼可能離哪個他者更近的識別緊張。儘管對每個住民來說,國界都是一片沉靜的海;但畫出邊界的那條線,仍然無時無刻不在人們心中閃現。
跨界旅行,因此最能激動島嶼住民。至今在台灣我們仍認為出過國的人們總是對世界理解更深;同時,援引海外的知識、經驗或語言則比純粹島內觀點更有意義。這並非毫無根據,但仍然是一個迷思,因為很少人告訴我們或甚至認真想過「為什麼」。本書作者阿潑試圖想說的正是她如何累積十餘年來激動的軌跡──也就是一個開始闡述「為什麼」的起點。
邊界的意義如何和其他概念扣連?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我們也能立刻發現,其實邊界早就在自己生活中各個可見或不可見的層面上產生效果。近代人類學甚至告訴我們:內/外、他/我等等諸多「界線」兩側的符號與概念,始終是「行為」的重要分析基礎。阿潑的知識訓練便來自於人類學,從帝國主義時期開始,這門學科從異國學、民族學,直到近期的文化人類學、公共人類學等,其生產內容與概念核心發展史便是不停地在各種邊界內外跳躍、反省、實踐的過程。要說人類學是一門永恆與邊界彼此纏祟的學科,也似無不可。
在這樣的情景之中,阿潑的文字企圖將讀者引領入門,但並非引向艱澀嚴整的理論內核,而是帶入有效的反省錨點,敲開我們日常生活中樸實無華的地表,展露出多層次的歷史積累。
低沉卻明亮的調性 那麼,邊界為什麼是憂鬱的呢?阿潑似乎並沒有在書中任何一處提到憂鬱這兩個字,遑論進行深鑿。僅僅在後記裡,她才提到這本經典:《憂鬱的熱帶》。有趣的是,這本書的書名是Tristes Tropiques,用英文看起來是「悲傷的熱帶」;以法文文法直譯則是「熱帶的悲傷」。總之,原書名並沒有憂鬱一詞具備的深度,但卻強調了悲劇性格。與這本書遙相呼應──有意或無意地──《憂鬱的邊界》裡很少見到較為學術性的討論。但即使如此,阿潑豐富而精鍊的田野所見,相對於李維史陀充滿個人情緒的文字,更著力於他人的情結,連在書寫自身的時候都飄散著某種旁觀塵埃落定的淡漠,其中卻又不時透露曾經明亮熱情的底蘊。
熱帶不識悲傷、邊界也不會憂鬱,卻總使人的年歲激動又沉澱。如同本書分為邊界、歷史與認同三個部分;但我相信讀者很容易便能瞭解這其中三位一體的理路,以及三者如何在每個段落裡磨合交纏而形成層層疊疊的脈絡。
出發前,先打包了問題
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阿潑所描繪的更接近一場尋求「解答既定問題」的旅程。這個行為對人類學傳統而言可能有點危險,卻畢竟是促使本書得以落成的要素。在進入這些旅行目的/田野場合之前,阿潑不僅帶著人類學的訓練基礎,同時也打包了在出發前就干擾心緒的各種現象。這些現象至少包括了台灣人與東南亞各國人之間充滿緊張的關係、台灣人自身充滿焦慮的認同體驗,以及私下間他們/我們的辨識成形之後便自然出現的許多雜音。
我們於是可以理解,為什麼阿潑會特別在意某些表現:比起一般旅行者偏愛的物件、地景或風俗等奇觀,或一般人類學家會在意的文化符號構造,她更執著於某種存在主義式的考掘。儘管阿潑的敘事對象多限於華語/英語使用者──失去了與在地主流語言使用者的溝通機會,這或許是當代東南亞田野中政治最不正確的一種形式──但若我們在閱讀時謹記著這個前提及其限制,不把特定對象的經驗過度概化,認識到做為政治異議者、或難民、或他族、或只是恰好生在邊界的人們,如何被自己完全無力影響的事物回過頭來影響一生;我們反而更能聚焦於她筆下人群的憂鬱/沉穩,以及他們緊緊扣連著邊界/認同而展開的如戲人生。
對此,我提出的問題是:是否必然要有邊界,才會形成認同?是否必須要有認同,才會讓我們理解到邊界的存在?是否必須要有可見的傾軋,要有面對的難堪,才能產生必要的疑惑?阿潑告訴我們的現實是:傾軋從古到今依舊不斷發生,而認同與邊界在一再重寫的同時卻也一再聲稱自身的穩固,歷史逝去的事實克制不了歷史書寫對當下的嘲弄。邊界能強化民族的建立與自信、將一族或一村分隔兩地,或圍困人們之後再行排擠,也能灌溉出上一代的鄉愁和下一代的紮根。
於是對我來說,這本書無處不飄散著存在主義書寫的氣味。
另類的生命考古學之旅
身為在書裡也發表了意見的角色(以及算是看著這本書長大的人)之一,寫書評這回事對我而言有種微妙的時空錯切感。當然我沒有確實參與這本書的每個細節,但我也因此能夠想像,阿潑利用自己的旅行來承接如此繁多的個人敘事,再回過頭來評寫別人與自己的故事,會是怎樣的一種處境。
這必須從書裡「旅行的意義」談起。若說阿潑是帶著既有的問題跨出邊界,並在旅途中逐步思考、反省並肯認自己的身分以及面對他者的態度;那麼同時也應該強調,這些既是她的旅行「所得」,其實也是她為旅行設定的「目的」。或可說,本書揀選的文字所呈現出來的,帶有某種強烈的因果同一性。我相信在某種程度上,這方法導致本書的寫作與書裡提到的人類學「深描」技法之間產生一定的差距。事實上,我們在書中不太能看到傳統人類學豐厚的全觀式描寫,而更接近於一種另類的生命考古學,轉而專注於個人歷史的系譜以及當下處境的荒謬,並說服讀者隨時將兩者連結。
從現代反往歷史源頭行去
另外引我注意的是,本書開頭在越南的插曲,不但為全書下了註腳,也似乎決定了越南之旅將會佔有較高比重的事實。這為整部寫作加入另外一條線索:阿潑向讀者述寫自己本身的系譜,旅程結束後一步步沉澱出來的層積紋理,以及浸染紋理的自己如何以不同的視野看待以往只能模糊意識到的他者存在。
這個註腳不僅決定越南之行的重要程度,同時也成為全書寫作方向的重要象徵:初到異地的文化衝擊,不是來自傳統習俗異獸奇景,而是存於當下卻不怎麼現代的科層體系。對於原因的追索,也因此扣緊了邊界與認同的主軸,朝向歷史的源頭行去。
這種探索式的書寫方法,顯然是得益於更早前阿潑所受的新聞學訓練以及後來記者生涯的實踐。書中文字也確實常有著報導文學的況味。只是若以報導文學的角度來觀看,本書的主題又顯得不那麼集中。但另一方面,基於台灣社會在邊界、歷史與認同這三個主題上長期存在的高度緊張,以及國界內各種相關主題論述的瑣碎、暴力與極化的趨勢,這本書的存在反倒在切入角度、立場選定和尋求同理等幾個方面,都提供了相對較新的選擇。
看見憂鬱,走向同理
長期在社會走跳,熟稔眾多政治訊息的阿潑,似乎長期以來最感不解的總是政治場域裡關於國家問題的眾聲喧嘩,以及每個聲音都堅稱自己才是真理的宗教戰爭態勢。成篇累牘的同語反覆,不只造成廣泛的政治疲憊,也形塑出面對異己時高亢易怒的普遍焦慮。島嶼上的居民彼此傾軋,面對外人的到來,不但難以同理,尚且一同施予無聲卻有力的輕蔑。
某種程度上,我們確實如書中所言,對於邊界這個概念,只有海洋意象而缺乏地界經驗。或許也正因如此,讓我們易於想像,甚至要求別人錨定於某種可以清晰切分的認同之上;但卻難以意識到:就算有幸數十年易地安居,時代與命運在起初時交相碾壓磨製的顛沛流離,以及棲身卻無根,甚或無論住留再久都不被承認的窘迫,是如何與眼前投石可及的異國/故土交織出一生再也難以言明的憂鬱。
或許,焦慮的台灣可以偶爾將眼光投往憂鬱的彼方。在那裡的人們,或許想要積極融入社會卻不可得、或許曾經懷抱自立的夢想、或許懷念精神的故土卻無法越界、或許政治立場毫不正確,甚至畫地自限的態度惹人厭煩,但眾聲喧嘩與多音共鳴對我們彼此都有值得發現的教訓。焦慮和憂鬱,也許終可在這樣的對視中逐漸獲取同理的能力,趨向理性的緩解。
(作者簡介)
瓦礫,部落客,巴黎第八大學博士班,哲學/社會學學生。研究課題:權力與感受性、夜間生活與光的歷史。
撰文|瓦礫 攝影|林佳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