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北,一個有著太多傳說的地方。
半個世紀以來,台灣人透過小說和電影中的時代片段想像它,也建構自己。
但在那裡生活的一代又一代,如今面對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變局。
華語,不是國語
我來自偶然,像一顆塵土,有誰看出我的脆弱。
我來自何方,我情歸何處,誰在下一刻呼喚我。
天地雖寬,這條路卻難走,我看遍這人間坎坷辛苦。
我還有多少愛,我還有多少淚,要蒼天知道,我不認輸。
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伴我一生,讓我有勇氣做我自己。
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一樣會珍惜……
我震懾了。
無預警地一曲熟悉的樂音傳入耳裡,瞬間還無法反應過來。等到間奏響起,我才趕緊掏出相機錄影,試圖捕捉眼前那時刻。
我端詳著這群孩子,平均年齡在十六、七歲上下,黑頭髮、黃皮膚,口中迸出的字句就跟你我理解的「國語」並無二致。不同之處在於,這個語言對他們來說並非「國語」,而是略顯艱澀的「華語」,是他們必須集中精神、苦心學習才能熟悉掌握的語言,也意味著他們這一生無法開脫的羈絆。
這裡是泰北。沒錯,就是你現在心頭可能已經浮現的一個詞:異域。這幾個月以來,每當我跟身旁的人提起:「我在泰北當志工。」八九不離十,對方丟給我的第一句話都是:「喔!你是指『異域』嗎?」連我自己也不例外,在半年多前確知自己將被派任至泰北某所高中教書時,我所能想像到的畫面也不過是槍枝、老兵、泥地、茅屋。老實說,大家有如此單調一致的印象並不足為奇。不妨試著在Google搜尋列鍵入「泰北」兩個字吧!第一項與這個地方有關的條目就是維基百科的「泰北孤軍」。
命運弄人的泰北孤軍
泰北是一個因歷史悲劇而被貼上標籤的地方。
1950年代初期,第二次國共內戰後,大多數的國民黨軍民撤到了台灣,但還有一批來自滇、桂、黔三省的軍人與眷屬卻是一路南逃,藏匿在泰緬邊境的山區裡。當時,蔣介石政權心中懷抱著收復失土的目標,指示這群遺落在異鄉的孤軍「明撤暗留」,準備來日與台灣的軍隊一同西南進擊、反攻大陸。在那樣的動盪時期,連飽腹的食物供應都是問題,遑論一切生活所需的基礎建設與培育後輩的教育資源了。寄人籬下的孤軍為求生存,出兵協助泰國政府清剿苗共(註1)和泰共,才終於為一部分人爭取到合法的居留身分。
憑著華人胼手胝足的勤儉特質,他們一磚一瓦築起了自己的家園;同時,基於承傳中華文化的精神,泰北地區91個華人村落幾乎都成立了華文學校。學子們白天依照泰國政府的規範,在泰文學校讀書;傍晚放學後,再一車車載往各自的華文學校上課,直到戍時方歇。1961年,知名作家柏楊開始在《自立晚報》連載〈血戰異域十一年〉的紀實報導,並於同年整理成小說《異域》;1990年再經由朱延平導演改編成電影。從此在台灣人的印象中,「異域」幾乎就成了泰北的代名詞。
直至今日,六十餘個年頭過去了。移居泰北的第一代先輩已經逐漸凋零,少了炮聲隆隆、沒有悲情史歌,究竟泰北的現在進行式是什麼樣貌呢?
我們的異域,他們的家
「請問你們有誰聽過或是看過《異域》?」
「你們有誰知道這段歷史?」
當我在班上提出這個問題時,全班32個同學當中,只有一位來自中國的同學舉手,其他人都一臉茫然的看著我。沒有寫進課本的歷史終究只是遙遠的傳說,單憑著口述一代傳一代,到了第三代自然容易被淡忘了。
在我的學生當中,擁有泰國籍的人幾乎都是在泰國出生。1913年泰國政府頒佈的「國籍法」兼採屬地主義與屬人主義:一為凡是在境內出生的嬰兒皆為泰國人;二則只要父親擁有泰國籍,孩子就可承繼之。雖然原則上如此,但國籍法在百年間經過多次更迭,使得前兩代的華人在身分問題上處處受阻,直到了第三代,才大致都能順利取得國籍了。除此之外,透過泰文義務教育和其他種種國民才可享有的權利,這些生於斯、長於斯的孩子,自然也會情寄於斯。想要抗衡泰化的潮流,關鍵在於家庭教育,即使家長們還是照慣例在每天課後把小孩送進華文學校,但是年幼疲憊的身心面對這三、四個小時的折磨,要是沒有堅毅的意志,心,是留不住的了。
由於地緣關係,祖籍雲南的人非常多,他們從小在家說雲南話,到學校就說泰語。平時,他們同時依循著原鄉和泰國的傳統文化來行事:除了泰國國定假日之外,每年12月25日這兒也會過節,但並不是行憲紀念日,而是雲南「護國起義節」。餐桌上,雲南火鍋、雲南料理就像是家常便飯,學生們聚餐時最喜愛的則是泰式烤肉「拇嘎燙」(泰語發音)。對這一輩年輕人來說,身分認同是重疊的:血統上的中國人,文化上的中泰混血。至於中華民國?除了週會上唱的國歌和平常去KTV時會點播的周杰倫、蔡依林之外,他們對於這個國家恐怕就一知半解了。更何況,2015年即將正式完成「東協加一」,隨著中國納入東南亞國協的經濟版圖當中,不論橫看豎看,與他們的未來緊密相扣的都是中國才是。
來自台灣的志工老師,也許是他們認識「祖國」的唯一管道。只不過,偶爾聆聽我們敘述家鄉事的時候,那眼神中閃爍的光芒不是鄉愁,而是對遠方的嚮往。每當討論升學時,我們用的字眼可是「去」台灣,而不是「回」台灣;在意義上實已成了出國深造,而不是返鄉求學。更何況,由於泰國的大學也日漸林立,在我服務的這所學校中,想要升學的學生大多會選擇留在國內;即便是留臺的學生,在心態上也不會打算長久居留,拿到學位終究要回家,更不用說,還有許多人是四年沒熬過就提前打道回府了。
華語正夯,華人程度卻不一
語言,是一個文化得以存續的關鍵,也是身分認同不可或缺的條件。世界各地的海外華僑
為了讓子孫不忘本,日子再苦也要盡其所能辦學,泰國亦然。這兒的華校歷史悠久,甚至早在泰國的正規教育體系形成之前就已存在。在滿清末年,中國的民族意識風起雲湧之際,教育成了傳播思想最有力的途徑,當時泰國各個華人原鄉會館於是紛紛成立各自的學校。百年之間,華校曾經在暹羅王國遍地開花,但也曾經受到政策打壓,一夕間遁地潛伏。直到1980年代中期,前往泰國投資的港、臺、新加坡華商變多,華文人才的需求遂開始增加;近二十年來,中國的崛起更是在泰國引爆了一股華文熱潮,從星星之火演變成燎原之勢。
事實上,泰國政府在2008年以前就已開放全國中小學普遍開設華語課程,各大專院校也紛紛成立中文系。然而,在泰北地區的華人子弟依然前仆後繼地進入華人開辦的華文夜校就讀。在這樣的學校裡,課程設計與一般學校雷同,各種科目都有,只是皆以華文教授。以我的觀察,這種教學模式對於以華語做為第二外語的人來說,其實是很吃重的負擔,尤其到了高中階段,許多沒打好學科基礎的學生幾乎應付不來。
我曾經問過學生為什麼要學華語,而且是來這種學校學華語,他們給的答案幾乎千篇一律不外乎是:「因為我是華人,這是我該學的。」「這裡的師資比較好,畢業後還可以直接去台灣唸書。」然而矛盾的是,他們之中許多人並沒有表現出積極的態度,實際上也不打算去台灣升學。我只能猜想,這種觀念大概是從小被師長與長輩所灌輸的,雖然進了他們的腦袋裡,卻沒有進入他們的心裡。
過去的泰北發展落後,經過兩代人的努力才有今日的局面:家家戶戶蓋起現代化的鋼筋水泥屋,進口轎車、機車是必備的代步工具,時髦的3C產品當然也不缺。如今十來歲的青少年以降,求學過程中幾乎都受惠於長輩們的犧牲奉獻。許多孩子有幸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可說是十足的「無壓成長,快樂學習」;家境不好的學生當然也還有,目前仍有些人是兄長放棄自身學業,他們才能繼續升學。總之,不同家庭間的貧富鴻溝正在逐漸加深,可以觀察到的結果則是:學生課業表現的落差愈來愈大,學習態度亦然。
地處邊境,遷徒故事難終了
「我的家在泰緬邊界的一個小村子,聽說那裡曾是被外界喻為毒品大王的張奇夫王國的首都(註2)。過去如此美麗又繁榮的村子,在張奇夫1996年被捕,並送往緬甸首都仰光軟禁之後,也隨之逐漸沒落了。因為家鄉沒有什麼醫療設備,所以許多人都跑到泰國生小孩,而我和弟妹也是在泰國出生的。」
一位來自緬甸的學生在自傳上如此描述他的出身。這個擁有豐富稀有礦產的國家,在1948年脫離英國殖民獨立後,本該擁有如夢似幻的錦繡前程。可惜好景不常,1962年獨裁者奈溫(Ne Win)奪權,開啟了緬甸的軍人專政時代,這個國家從此一蹶不振,經濟也深陷泥淖。許多華人為了生計,紛紛從泰國北方的邊界溜進來討生活。
看看我的班級吧,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同學是在五到十五歲的成長階段跟著家人進入泰國。在沒有取得合法居留的身分之前,他們的活動範圍僅限住家附近,必須時時提防被無所不在的警察抓到:因為這種非法跨界的情況實在頻繁,在泰北地區的主要道路上,每隔三十公裏就會架設一個警察哨,所有往來人車一律受檢。
若是來得夠早、待得夠久,這些孩子是有機會取得泰國國籍;然而,隱晦不明的行政程式往往能把人的意志消耗殆盡。今時今日,對那些等待多年仍換不到一紙泰國身分證的孩子來說,留在泰國是改善生活的一個可能,卻不是完美的答案。因為隨著緬甸的政治環境逐漸開放,經濟活動也展露出復甦的跡象。有位五歲就來到泰國,至今還在等公民身分的學生就告訴我:「畢業之後不想唸書了,聽說有個親戚在緬甸挖礦賺了不少錢,我爸媽也支援我回去和他一起做事。」
這些來自緬甸的孩子當中,有不少人是出於經濟因素而來到泰國,過程中難免吃過一些苦頭,不知是否因此而讓他們較為珍惜上學的機會。此外,也有一些人是特別為了泰國的華文教育而來:我的班上就有同學仍住在緬甸的大其力(Tachilek),每天支付一小筆費用,通過泰緬邊界的美塞(Mae Sai)關口過來唸書,勤學程度可見一斑。相較之下,泰國華人已經習慣了泰式生活態度――「宅煙煙」(泰語發音)――不論做什麼事都悠哉閒散,唸書自然也不例外。
在「根」與「土」之間找認同
世代更迭,如今的泰北當然不再是柏楊筆下或是朱導演鏡頭前的異域了。除了孤軍後裔之外,還有更多來自他鄉的華人,一波波地為求更好的生活而遷徙至此。當我聽到學生們空洞地唱著〈感恩的心〉,我才猛然體會到他們在成長過程中無可避免的衝突與掙扎:在大人口中的「根」和自己生活的「土」之間尋找對自我的認同。
因此,該說他們這一輩身上的華人文化流失得太快嗎?或者應該換個角度想:這一代的泰北華人需要的不再是想像中的認同(畢竟連很多台灣人都不再說「中華民國」了),而是對他們有實質意義的合作關係?
飛越兩千多公裏,經歷一百多個日子,我終於體認到了自己潛意識裡那天真的本位思維。拋開「援助義胞」的傻念頭,這一刻才開始融入真正的泰北現在進行式。我想,在這個時移世易的環境下,亟待援助的其實是我這待明事理的腦袋瓜吧!
(註釋)
1苗族(Hmong)分佈在中國西南與中南半島的多國邊境之間,苗共游擊隊在上世紀中的冷戰情境下,曾是泰北主要與泰國政府對抗的勢力之一。
2張奇夫即大名鼎鼎的毒梟坤沙(Khun Sa, 1933-2007),父親是華人的他,長年掌握緬甸、泰國、寮國「金三角」邊境地帶的毒品和走私,並曾在緬北成立「撣邦共和國」,與緬甸政府對峙。
(作者簡介)
尼莫,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2012年底抱著滿腔熱血來到泰北。雖然在教學過程中撞牆無數次,倒也很快地進入泰化模式:口味愈吃愈酸辣甜、日子愈活愈宅煙煙。從心認識新的泰北,但願能以筆桿代槍桿,為孩子們寫下屬於他們的故事。
尼莫個人照
(攝影/尼莫)
雖然是華文學校,但畢業典禮中出家的和尚仍是要角,泰風十足。(攝影/尼莫)
雖然是華文學校,但畢業典禮中出家的和尚仍是要角,泰風十足。(攝影/尼莫)
這一代的泰北年輕華人,物質生活條件比起父祖輩的艱苦已經改善許多。(攝影/尼莫)
鼓勵華文閱讀是志工教師最大的挑戰,遙遠又陌生的台灣當代文學,想引起十多歲年輕人的興趣可不簡單。(攝影/尼莫)
泰北早非刻板印象中的異域,即使位居鄉間,華文學校的硬體設施並不落伍。(攝影/林佳禾)
「泰華一家親」,到底有多親?(攝影/林佳禾
撰文|尼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