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本就不只是為了美麗的事物而存在的。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世界有太多並不美麗的事物,人們才會需要小說,以書寫去抵抗、記憶和寄望下一輪太平盛世。2013年對台灣小說而言,也許可以稱之為「孩子之年」。在整座島嶼騷動難安的這一年當中,小說家的書寫與俗世的共振已變得幾乎不可能避免。因此,如何調校焦距,在深度與通俗的偽對立當中拉出另一向度,如何既能站在讀者身邊又能把讀者帶上新的道路,就成為最重要的課題。
有趣的是,今年最好的幾本小說都不約而同地打造了「孩子」這個象徵。以長篇來說,伊格言的《零地點 GroundZero》除了站在反核的議題位置且具有話題性外,其文體流暢好看,所有細節都平衡完整,堪稱今年最具代表性的小說。小說中設計了一處育幼院,為了改變有殘疾的孩子命運而集體留在災後文明荒棄之處,是最富有深意的象徵與文明辯證。何致和《花街樹屋》和花柏容《被挾持的影子》可以視作核心類似的兩篇成長小說。無法突破成人世界醜惡箝制的兩個主角最後都選擇自殺,但兩者風格大不相同。前者文字素淡沉靜,敘事節奏精準;後者則借用了偵探小說的敘述框架,節奏較快。許倍鳴《百年》受到的關注不大,但實是水準之上的作品。小說的敘事者是一名從出生第一秒開始就有記憶的神童,年紀還輕,生命就已經衰老倒數,令人想起電影《銀翼殺手》裡面的人造人。這本小說有著科幻背景,時間卻安置在過去,加上不斷傳來的簡訊,各種對時間裝置與生命科技的思索頗有哲理。鄒永珊《等候室》寫德國移民心事,敘事者在異地斷絕人際,也像孩子般重新學習生活,但在敘事上略欠經營。與上述作品相較,形式上「像是父母與子女暢談怎樣認識台灣」的東年《愚人國》、李喬《散靈堂傳奇》、《V與身體》和張大春《大唐李白:少年遊》都在小說中大量引用文獻,有一種傾倒知識的急切感,或許是一般小說讀者比較難進入的作品。
而今年的短篇小說雖然關懷各異(甚至在同一本書當中都有不同的方向),但還是有個精彩絕倫的孩子:劉梓潔《親愛的小孩》。這本書的篇章若抽出故事來看,有很多「俗」得近乎八點檔,但在劉梓潔驚人的(三八的)語言延展性之下,反而提煉出深層的感情,是少數讀來非常自然的小說,〈搞不定〉和〈禮物〉都是極佳的作品。同樣充滿戲劇化巧合但又處理得十分動人的,還有王定國的《那麼熱,那麼冷》。書中若干人物的關係簡直不可能在現實發生(維持一生的暗戀、朝夕相處而不能認出兒子的父親⋯⋯),但作者完美地在這些基礎上,以悠緩詩意的節奏引出情感拉扯的張力。其中〈落英〉精心設計的「後座」場景更是令人拍案的象徵。在短篇小說這種以精巧設計為特色的文類當中,丁允恭的《擺》堪稱細節到位、平衡感絕佳的一流作品。全書水準整齊,〈第二音節〉和〈主日〉尤為突出。但若要說到具有一切最佳通俗小說優點的作品,首推成英姝《惡魔的習藝》中的同名作品。〈惡魔的習藝〉無論是穿針佈線的情節展露,還是捏扼情緒的懸疑營造都妙手紛呈,這一切就導向了令人頭皮發麻的結尾。
時隔多年再次出手的黃錦樹,則帶讀者一覽虛構的《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黃錦樹拿手的文本互涉、後設機關、對歷史論述無窮盡的破與立,在這本書中都有精彩展露,耐心的讀者當有四處撿拾彩蛋的特殊驚喜╱驚愕。這樣對虛構的再虛構探勘,也可見於黃錦樹與張錦忠合編之馬華小說選集《故事總要開始》中大半篇章,因此隱約指向了某種文學、歷史興趣的關聯。在今年的其他作品當中,只有伊格言《拜訪糖果阿姨》展現出類似的文本互涉手法。而與黃錦樹同樣帶著一個不遜於長篇的宏大企圖寫作的另一短篇集,則是蔣曉雲的民國素人系列第二捲《紅柳娃》。相較於張放《豔陽天》這樣寫得比較粗疏的外省敘事,蔣曉雲的《紅柳娃》故事精巧,各篇之間的聯結工整,處理人情世故更是有一分他人難及的老練。
短篇小說集也是新人出第一本小說集的常見形式,或許略缺精心營構的整體感,但總也有若干篇章能看出令人期待的瑩光。包冠涵《敲昏鯨魚》馳騁想像,力求文字的經營和意象的跳脫,〈老鼠與海〉最後提出的自由意志與選擇之間的思考雖是哲學上的考古題了,但小說寫來仍覺不落俗套。安石榴《餵松鼠的日子》體例、風格較雜,但捲二短篇如〈一個春天的下午〉、〈那壓垮枝子的寂寞〉、〈行過鬼針草叢〉頗值一讀。王君宇《時之一》刻畫細節,注重人在時間流動中的感覺,開篇的〈夏妝〉便寫得光影如詩。
近日,「多元成家」的議題引起激辯,在性別關係相對平等的寫作圈當中或許立場明確,但作家的當行本色卻是如何以小說和這個世界溝通。不過,相較於辯論的熱烈,今年觸及此議題的作品卻不太多,徐嘉澤《他城紀》和羅浥薇薇《騎士》或可作為代表。前者的主要角色是男同志、後者則是女同志,雖然兩書的風格、情慾表達模式和依循的文學範式都不相同,但同樣面對了各種「成家」與性別身分轉換的問題。《他城紀》兼有放縱的肉慾與深沉的寂寞,《騎士》專注於內在的自剖與思索,兩書的角色卻同時踏上了某種「旅程」,似乎隱隱呼應彼此也呼應現世:有些東西,或許還沒有找到。
最後,雖然「新鄉土」這個分析概念已漸漸被作家實際的寫作表現證明已然無效,但帶有魔幻風格的鄉土寫作仍然有作家繼續開發。今年就有吳鈞堯的《遺神》和謝鑫佑的《五囡仙偷走的秘密》。《遺神》以風獅爺的視角始終,追索金門眾民間神祈的來由,穿梭現實與玄幻,強調「神」的人間因緣。《五囡仙偷走的秘密》則模仿馬奎斯,以高雄作為它魔幻寫實展開的舞臺,五位(或說四位)各有異能的小孩與國家力量逼迫而來的都更對抗,概念富想像力,若有更長篇幅開展情節定能更上層樓。
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孩子。以孩子為寄託,以孩子為盼望,以孩子作為隱喻,以孩子為支點,向這個並不文明的世界抗議。這是一個巧合嗎?或許是吧。但在小說的世界裡,所有的意義都來自巧合,沒有一個「不小心」是沒有意義的。當我們這樣讀完了台灣的2013年,在那攤開的書頁和急速翻動的世界之間,或許我們會想起卡夫卡的名言:「這是時代的問題,我們都抄襲了時代。」就像伊格言《零地點 GroundZero》裡育幼院的修女們一樣。作家們彼此沒有約定,但他們還是這樣寫了:為了這並不美麗的世界,為了擁抱並不一定美麗的孩子,即使一座炸毀的核電廠都不能夷平這樣的意志。
◎朱宥勳
朱宥勳
1988年生,現為清大臺文所研究生,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竹塹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及國藝會創作補助。漸漸習慣甚或是喜歡各種誤讀誤寫,比如把小說當成論文、文獻當成章回、詩當成書信、散文當成戲劇,之類的。著有小說集《誤遞》、《堊觀》,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
更多精采內容請點擊http://tw.mag.cnyes.com/Magazine/lhwx/Series/2013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