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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自「最後一名」的城市 基隆青年談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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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人籟)

(圖片來源: 人籟)

你眼中了無生氣、面貌模糊的城市,

卻是我心底羈羈絆絆、卻離還留的鄉關。

她左右見絀,她莫名荒誕,她絕少帶來榮譽感,

但縱使笑罵由人,生於斯,長於斯,我始終未曾漠然……

隨著久石讓的配樂〈看得見海的城市〉輕快地流洩,魔女琪琪乘著掃帚飛行於城市上空,清風迎面吹來,我們跟隨她的視角流轉,低空飛過海平面,越過小山坡,穿過一條條乾淨整齊的街道、一棟棟小巧可愛的樓房。這是宮崎駿電影《魔女宅急便》的一幕──一座生機盎然的城,以及一個充滿希望的少女。

我所生長的基隆,也是一個看得見海的城市,但是生活於此間的年輕人,恐怕無法像琪琪那樣自在飛翔。因為過去幾年,這裡是台灣自殺率最高、失業率最高、最不快樂的城市,也是生活痛苦指數最高、市長施政滿意度最低的城市……,就連迎來黃色小鴨這般看似有些「正面」的消息,都因為半路被其他城市攔截,而成了一齣讓人哭笑不得的悲喜劇。

本地青年,人「住」心不「在」

曾經因港口而繁華一時的這城,如今抖落原有風光,只剩下難以自處的尷尬。對基隆的年輕人來說,感受更是複雜──愛與恨皆有,走或留都難。在陳詩仁和江婉綾兩人身上,便反映了這樣的矛盾。詩仁是上大學後才離開基隆,婉綾則早一點,從高中就開始到台北求學、工作,但兩人目前都還住在這裡,平日則通勤到台北上班。事實上,這幾乎也是多數本地青年的寫照。

談起自己生長的城市,婉綾不諱言地說:「住在這裡三十年,我的行動路線很固定,永遠是從我家走到火車站,中間會行經廟口商圈,因為需要吃飯、購物。我與基隆的關係很單一,就是吃飯、睡覺,頂多去文化中心借書,幾乎不會想到其他面向。對我來說,這裡似乎已經降低到社區的程度。」

這座城不是終點,而是被化約為路途。行走於上的人們,不會駐足太久,屬於這城的肌理,大概也很難停留在心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詩仁的說法或許可做為一種回答:「當你有機會離開時,會發現這裡與其他地方存在明顯落差。以最基本的民生必需品來說,要在基隆採買齊全,就有一定的困難,這裡只有一間地方型百貨公司,很多連鎖店不想來,服務品質更趕不上外縣市。再舉一個例子,大武崙有個『基隆棒球場』,如果沒有講它是棒球場,你會以為它是『開心農場』,就是一塊黃土,連壘包都沒有。這些是很小很小的東西,但你的不滿、失落感會日漸累積,久而久之,就不再抱持太大期待,會覺得『反正就是這樣』,永遠都不會改善。」

基隆市中心腹地不大,城市地景數十年來少有變化。

基隆市中心腹地不大,城市地景數十年來少有變化。

機會荒蕪,造就廣大通勤族

此外,對年輕人來說,除了關心生活機能,要怎麼營生、要怎麼發展自我,更是重心所在。但基隆的工作機會貧乏,青壯族必須到外地謀生,跨縣市的通勤比率幾達40%,是全國之冠(2010年)。每天早上有近十萬人集結在車站出發,晚上又像倦鳥一樣飛回巢穴,平均一天得花上兩、三小時在車上搖晃。

對於基隆人共同的苦,詩仁說得好笑又心酸:「我每天通車到南京東路上班,有時還不能太早下班,因為顛峰時間根本無法坐上車。但我也不能留在台北,太晚也會沒車搭;和朋友聚會時,好像灰姑娘一樣,南瓜馬車一到十二點就消失了,我得先把逃亡路線想好。可以說,不但你的生活無法在此展開,到外縣市也有侷限性。整個人生是被分割的。」儘管通勤有諸多無奈,但他也坦言,要回到基隆工作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我走投無路;二是我想回來養老,不想跟人家拚了,不需要再做有什麼生產力的東西。」

婉綾認為年輕人大量往外走的癥結在於基隆數十年如一日,創新的可能性很低:「年輕人多半不甘心每天都過一樣的生活,而這裡無法提供給有企圖心的人一個戰場或舞臺。當我們有增廣見聞的機會,當然會毫不猶豫走出去。這樣說可能都太遠,事實上連一般的行政職缺,這裡都很難找到,就只能到台北去。」

家在首都邊緣,愛恨糾結

但這究竟是專屬於基隆人的困境?還是台北以外所有人們的難題?台北做為首善之都,機會、資源相對多,本是外地人追夢、打拚的地方。我自己也是個通勤族,天亮了,我鑽進火車,再鑽進捷運,然後在辦公室坐上一整天,努力扮演成熟大人的樣貌;天黑了,我再鑽回捷運,鑽回火車裡。一直等到下車,才能感到自在安心。台北於我,是個上班通道,但不是個應許之地。

只是,基隆和台北緊緊相鄰,比較之下很容易失色,基隆人難免會有種被視為「二等公民」的感覺。很自然的,台北市成為對照組,也成為某些盼望之所繫:基隆人想要大型百貨公司、想要捷運延伸,甚至來個北北基合併,一次解決所有問題。「合併總會給人帶來希望,即使只是門牌換了,應該還是有別的東西會發酵。」詩仁懷抱的是一種期待,婉綾則從政府效能來分析:「相對來說,台北和新北的公務體系比較有新觀念、有效率。一旦合併,基隆市政府那些奇奇怪怪、迂腐的現象,至少會有些改變。」

但兩位年輕人也心知肚明,北北基合併恐怕只是個假議題,短期之內很難現實。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乾脆搬到台北去?「就現實來說,可以省房租嘛!而且住家裡,還是會跟家人有互動。」詩仁道出許多基隆人的心聲。婉綾的選擇則更多是出於情感上的考量:「重點是哪裡是家?基隆再怎樣討人厭,它還是家。不管工作再怎麼忙,聽了再多囉哩叭嗦的事情,路上經過再多擁擠的人群,只要坐上回家的車,整個人就可以沉澱,有種跳過一劫的感覺,只要通車還算方便,就會覺得還是回來好了。」

在基隆市區,侷促的空間中隨處可見被棄守的樓房。

在基隆市區,侷促的空間中隨處可見被棄守的樓房。

政治死板板,想變也無奈

說到底,還是家的牽絆,讓人們甘於忍受種種缺點和不便。外地人認為這是一座發霉的城市,既潮濕又陰暗,既狹窄又邊陲,幾乎沒有人會想移居到這裡──雖無奈,但不令人意外。可是對兩位在地年輕人來說,是否曾經想過,為何會連自己都不那麼喜歡自己的家鄉?

「基隆的生活環境的確不理想,要拿到那麼多不好的第一名,其實不簡單。我覺得這是結構性的問題,長期以來的市長都是政治酬庸,躺著選就會選上,因此不需多費心血去建設。這不只是治理者的問題,也是市民的問題;大家若有自覺,就會嘗試做出不一樣的選擇。」詩仁將問題歸結為治理者的怠惰,只是在民主選舉制度下,原本應該有機會可以換人做做看,但基隆長期卻都由同一政黨執政。「只要是執政黨推出的人,就算是放一張鍬形蟲的圖片,也照樣會選上!」對他而言,這現象無異是「X檔案」,無法以常理來解釋。

面對自己的家,人總會近鄉情怯,若要提到「家醜」,更是下意識想迴避,婉綾便是採取「繞過去」的方式來面對:「好像大家都有一種默契,就是擱置這個問題,真的沒辦法了,就默默用腳投票,移到外地去。基隆已經幾百年沒建設,但我們就是讓它爛在那邊,沒人想去改變。有時甚至連自己是從基隆來的,也不太想多談。我現在和以前同學聚會,多半會選在台北,事實上,大家聊的話題還是繞在基隆,也會感嘆我們可以在台北混得有聲有色,但卻不知道可以為基隆做些什麼。」

止水若流動,仍然有期待

老一輩的人可能因為固守原有狀態而不願改變,年輕人卻是找不到著力點,不知從何改變起。這樣不斷循環下,使得基隆這幾十年來,像是真空保存般停滯了,處在沒有流動的狀態;或者更正確地說,只能往外流出去,缺乏新的活水刺激。只是這灘死水,能不能試圖去攪動,讓它擁有一線生機?

在談話中,詩仁常提到基隆的街景外觀三十年如一日,從他出生起,就沒有改變過。因此,他認為最迫切需要的是都市更新,當生活環境變得舒適,人自然就會留下來:「都更是一種解套的方法,你總不能期待一場海嘯襲來,或者是漢光演習不小心火砲射到基隆,讓整座城市重新來過。當然,都市更新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但有動總比沒動好,我們可以分區域進行,也許需要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但也可帶動一些其他相關產業。只是都更背後一定牽涉很多利益,我也不希望房地產被炒作,畢竟我們絕對沒有能力去負擔台北市那種高房價。除此之外,我希望能多一些公園綠地,活化利用都市空間,不要老是蓋一些『奈何橋』。」

相對於硬體建設,綾婉比較在意的是社會資本,她認為凝聚有共識的人,才是當務之急:「基隆的社群力量很薄弱,缺乏非營利組織可以號召在地人或年輕人聚在一起分享想法、做一些事情。如果民間力量沒有凝聚,自然沒有辦法監督政府,也無法和更大的財團金主抗衡。最後只能玩老遊戲,一切都指望選舉,但現在的選舉,很多時候是誰有錢誰就決定選票,這樣子年輕人很容易就被打散了。所以如果想要改變,我覺得應該先凝聚公民力量,會比較實際些。」

舊時的港務機關大樓,仍是在使用中的活文化資產;但交通帶走了人群,卻讓基隆垂垂老矣、難掩衰敗。

舊時的港務機關大樓,仍是在使用中的活文化資產;但交通帶走了人群,卻讓基隆垂垂老矣、難掩衰敗。

走或不走,各自有盤算

然而,談改變,好像也只是紙上談兵,在看得見的未來,這座城市仍讓人感到一片茫茫然。對這兩位年輕人來說,這裡有家人有朋友,成長的痕跡都鐫刻於此,當然有情感相繫,只是當你連尋求最基本的生計都處處碰壁時,再多的情感也會被消磨殆盡。而與其將自己投入改造環境這麼大的挑戰中,或許轉身離開,走到其他地方發展,才是最快、最有效益的選擇。

當被問到未來是否想移居至其他城市時,詩仁幾乎是毫無猶疑:「我會想移居到台中或台南,因為我曾在國外住過一陣子,我喜歡那種感覺,開車出門很方便、採買等生活機能很完善、有些文化活動可以參加、假日也可以到自然景點去放鬆。我覺得台中是一個好地方,除了治安比較不好,工作機會還是有一些,而且因為發展晚,都市設計也比較整齊。」

婉綾的說法相對比較保留,也反映了欲走還留的糾葛心情:「會有移居的念頭,只是因為在基隆無法獲得舒適的生活。我有個無聊的夢想,就是想在基隆和台北各買一間房子,這夢想是有點遠大。我覺得基隆其實沒有這麼糟,只是因為我的生活圈在台北、又不得不在台北討生活,才會有點恨基隆。可是假如有一天,基隆的環境改善得很好,我就不會想出走。」

愛與不愛,都是屬於記憶的味

天色暗下,我鑽出火車,沿著港邊散步回家。一批又一批在外地工作的倦鳥,也陸續在海洋廣場下車,帶著通勤族特有的疲憊眼神歸來了。海風迎面吹來,一股熟悉的腥臭味撲鼻而至,我知道,我到家了。這座城的氣味如此濃烈難聞,但於我卻是獨一無二的家的味道;即使不喜歡,也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了。

曾經,我也為基隆的一切感到赧然;曾經,我也急著想要快步離去。但當我意識到,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抹去自己的基隆人基因時,我接受了這座城市的種種──她的光榮歷史、她的凌亂街道、她的溫暖人情、她的草莽性格……,一如接受我自己。對我來說,整齊、乾淨、有發展等等標準不再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在這裡共同生活的人要如何面對這座城市,以及我們希望這座城市會變成什麼樣?

就像每回聽〈看得見海的城市〉,我總會想,我的城市也看得見海,只是有點髒、有點臭、有點亂。然而,我不確定,如果有一天,琪琪乘著她的掃帚飛過基隆,她看見的,會不會是一座被年輕人棄守的城?

我,來自「最後一名」的城市  基隆青年談家鄉
基隆「街仔」的生活機能不差,但商舖雖多,卻時常予人時空靜止的錯覺。

基隆「街仔」的生活機能不差,但商舖雖多,卻時常予人時空靜止的錯覺。


採訪、撰文|何靜茹

攝影|林佳禾

 

 我,來自「最後一名」的城市  基隆青年談家鄉

陳詩仁,1984年生,從事廣告行業,白天在台北打拚,晚上回基隆火拚。認為基隆最可貴在於處處可見的黑色幽默與不設防的破綻感,很多意想不到的畫面只會出現在基隆,而這裡的人們也順應潮流生活著,可謂「海波浪」的最佳寫照。

我,來自「最後一名」的城市  基隆青年談家鄉

江婉綾,1984年生,候鳥型基隆人,白天在天龍國勞動,晚上在哨船頭棲息,可以俐落說出基隆到台北各區的通車方式,但說不出基隆哪裡適合看書喝咖啡。現職為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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