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有次去台北,慧華(策展人鄭慧華)陪我到伊通公園,看到一個文獻式的裝置《不好笑笑話》,介紹上世紀初一位台灣藝術家到蘇俄見證了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運動的發生。並使他的藝術和美學觀從此轉變。我起初還以為實有其人,看到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藝術家的杜撰。那是我頭一次見到林宏璋作品。至今記憶猶新。
這位子虛烏有的台灣人「江啟勝」莫斯科之行出自藝術家的奇想;但歷史上卻真有一位俄羅斯構成主義的重要人物來過中國。他的名字叫特列季亞科夫(Sergei Mikhailovich Tretyakov,1892-1937)。過去也譯作鐵捷克。去年我到莫斯科和英國策展人艾略特(David Elliot)一起開會,他也是研究俄國前衛運動史的專家。他告訴我這位傳奇人物的悲劇生平,也很想知道他在中國是否對藝術界留下任何影響。
塵封的故事
特列季亞科夫出生於拉脫維亞,革命前就參與了俄國未來主義藝術和文學團體。十月革命後馬列維奇(Kazimir Malevich)和羅得欽科(Alexander Rodchenko)等發起構成主義運動,特列季亞科夫自然也成為此圈中人。作為一位作家和攝影家,他和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一起都是當時的喉舌刊物《左翼藝術》(LEF)的主筆。他與著名導演梅耶荷德(Vsevolod Meyerhold)更有過多年密切的合作。可惜1937年他遭史達林誣以間諜罪逮捕處死,45歲的生命就被一粒子彈了結。
1924年左右,特列季亞科夫曾來過北京,並待了一年多時間。他一方面在北京大學講授蘇俄文學,一方面作為莫斯科《真理報》的特約記者撰寫「北京來信」專欄。他借住在蘇聯大使館,據一本哈佛大學出版的《蘇俄顧問遊記》記載:特列季亞科夫為人活躍、談笑風生,是十分受歡迎的人物。他離開北京回國後,使館院子裡頓時冷清了不少。
找不到資料證明他與當時的北京美術界有任何來往。林風眠、徐悲鴻都還在法國未歸。北大那年雖然成立了一個「造型藝術研究會」,但主持者是沈尹默、胡佩衡等老派書畫家,雙方不太可能有什麼共同語言。特列季亞科夫在北京倒學會了看梅蘭芳的京劇。雖然從前衛派的立場出發,他把梅老闆的精彩演技稱為對大眾的「美學麻醉」,但十年後梅蘭芳訪歐之行到達莫斯科時,他還是親自出面歡迎。而且是他把梅蘭芳引薦給了布萊希特,從而帶來東西方表演藝術一場改天換地的握手與對話。
經典再創經典
特列季亞科夫如果當年就把構成主義帶到中國,中國現代美術史也許完全不是今天這番面目。不過他也不是對中國美術界毫無影響。1924年3月,他發表了一首長詩〈怒吼吧,中國!〉。同年他又以四川萬縣發生的一件西方人與當地軍民之間的國際衝突為素材,創作了一部前衛風格的大型舞臺劇。1926年在莫斯科梅耶荷德劇院以《怒吼吧,中國!》的標題與觀眾見面後,很快就風靡歐美,在許多國家競相演出。有趣的是,由於劇中的內容對英美強權有猛烈的批判,不僅成了左派戲劇團體的保留劇目,連日本和汪偽政權也用它來煽動反西方情緒。臺藝大邱坤良教授曾對日治時期《怒吼吧,中國!》在台灣演出的情況做過詳細的研究。聽說年初他在台北國際書展以此為題開講,可惜路途遙遙,我無緣到場聆教。
《怒吼吧,中國!》在1930年代在大陸被搬上舞臺。1934年上海木刻家劉峴以戲劇協社的演出為藍本,創作了28幅連環插圖。後來胡一川、酆中鐵等也都先後刻過同名的作品。 但最為人知的還是李樺1938年作的《怒吼吧,中國!》。這幅黑白木刻雖然只有巴掌大小,卻是李先生平生最重要的代表作。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左翼木刻運動的經典之一。特列季亞科夫生前不會料到,他的這一齣劇名,竟然成為激發一代中國藝術家創作靈感和熱情的口號。2004年我為慕尼黑斯托克美術館策畫大型展覽「上海摩登」,就曾大費周章從中國美術館借到這件藏品,而且用來作為展覽圖錄和海報的主要映像。
這個故事又一次映證了我喜愛的話題:文化的對話都是由個體人物來促成和實現的。正是這些敏感不安分的「遊蕩者」不斷在文化之間碰撞。偶然擦出的火花卻能引起不滅的野火。
《怒吼吧,中國!》在大陸的最後一次演出,說來也有半個多世紀了。那是1949年中共建國前夕的上海。淮海路的逸園廣場過去叫「跑狗場」,與南京路的「跑馬廳」都是十裏洋場西人遊樂的特權場所。在這裡演出反帝國主義的大戲,別有一番諷刺意味。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在露天的星光下,與數千觀眾一起仰頭觀賞這場別開生面的演出。象徵性的佈景就在眼前一一變換,擴音器中傳出的演員臺詞盪氣迴腸,那情景叫人一輩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