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感性到主知,張讓散文所欲探討的,從來都不是停留在表面的觀察或感動,而是構成表面背後龐雜難解的部分。此次新作仍維持著張讓一貫的散文邏輯:情感須待以時間下筆,知識得服膺於美的感動。張讓筆鋒所及,世界可知與不可知的種種,都在她的文字中有節奏有節制地顯現,像是茶葉在冷泉中緩緩舒張開來,悠悠散漫香氣。張讓的散文由是清冷而富回想之味。
Q.您的文章一直被認為偏向知性面,而我自己的觀察是覺得您其實同樣善於捕捉生活中靈光閃現的時刻,類似您在〈詩的時刻〉中提到史提芬.鄧恩那首〈從一個藝術家畫室回家途中〉情境:「……儘管我不是個/會為美而停車的人/我停了,下車,這才領略到/最初的故事是怎麼眨眼暗示/另一個世界。彷如/我正見識某種寂靜的/神靈盛會,不然就是尚未升天的死者/以隱語交談。」然而您除了當下的美感經驗之外,常常追問:這一切所為何來?您在寫散文的時候是否曾意識到自己喜歡「追問」這件事?
A.我天生喜歡問為什麼,小時候常常問母親為什麼這個為什麼那個,她回答我又會再問為什麼,所以有時候會把我媽搞到發瘋。這純粹就是好奇。譬如說小時候買來的雞蛋母親說要先洗一遍,但我就會覺得看起來很乾淨為何要洗?我想我不是那種長輩要你做什麼就乖乖接受的人。我會先問為什麼?我適合當哲學家但也不是哲學家,也缺乏科學家的實證,什麼都不是,所以就變成了寫文章的半吊子。
雖然我常常在文章裡東談西談,但我的出發點是:無知。因為我不知道這件事,所以我對這件事情產生好奇,我會去追問,去探索,去尋找解答。可是只做到某一程度,我想我還是不會真的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真的要問到底的話,我大概就會是科學家了。我寫探索的過程並不是要跟人炫耀說,你看看我做了這麼多功課,然後我有這麼偉大的答案可以給你。而是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從無知到知道一點點的過程。我覺得這個過程相當有趣。所以把它寫下來。
我不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散文,以俯視的角度面對讀者,如果我寫的東西給人那種印象,那我就完了。再無所不知的人,相對於整個世界,你知道的都只是一點點,沒有資格俯視眾生。尤其我年紀愈大,愈覺得再大牌的人也是無知的。常在心底響起一個聲音是:說得太多了,說得太多了,少說一點。
Q.您在第一本散文集《當風吹過想像的平原》提到,好的散文「提供明晰的視野,獨特的情懷,給予世界透明流動的感覺。」也自詡要「要創造一種氣象」、「即使在最感動的時候文字也壓抑平淡到近乎冷漠──我害怕濫情,不事思考的文字。」這段文字提供了我們三個關鍵字觀察您的散文:視野、氣象與平淡,至今仍受用。您是如何在最初的十年之內就集結了這樣的散文看法?
A.這跟出國有很大的關係,如果沒有出國的話,我想我的整個寫作會很不一樣。
中國有很深沉的抒情傳統,當年還是文青的時候覺得就是要寫抒情的東西,所以最早時我都寫陳腔濫調的抒情散文。到了美國之後,大量閱讀英美的作家──不同於中國作家,他們不會把感情隨時掛在文字上──才發覺有另一種表現的方式:西方的文字,比較知性,並非壓抑而是收斂。像是彎過一個彎,發現不一樣的風景,而我比較喜歡這樣的風景,比較適合我的個性。
現在我又到了另一個彎,發現文章收斂太過會變得太乾,成槁木死灰。所以收斂而不了無生氣才是好的。有時會覺得左寫不好右寫不好,變成這本書序裡頭我提到的,一篇文章琢磨再三。一刪再刪,覺得都可以不要,刪了之後又一點一滴地加回滋潤感情的東西,要動人要不濫情。但有時候,磨了半天還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好的東西。最高明的作法是,你完全沒有談到你要表達的情感,看似顧左右而言他,但又統統都表現出來了。可是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到。
Q.您當時所謂的「氣象」是指?
A.以前喜歡李白,所以寫文章追求氣象,是指大氣磅礡的感覺。當時覺得古典散文或駢文能夠達到那樣的氣派,但是民國後的散文沒有人可以辦到,因此當時把氣象當作我的目標。
Q.您似乎愛用視覺來比喻散文?除了上文提到的「提供明晰的視野」給讀者,您在《剎那之眼》後記也提到:「文學做的乃是顯微鏡兼望遠鏡的工作。」
A.我想寫作者都必須給自己一個幻覺:自己的東西有某種價值,可以跟別人分享。沒有這種幻覺的話,大概就寫不下去了。我現在的改變是,常常覺得我一無所知,別人知道的比我多,別人經歷的事情比我經歷的有趣,這樣的話我寫的東西又有何必要?一旦這種想法很強烈的時候,就會破壞了我寫作的心境,寫不下去。
Q.您說現在寫文章常陷入刪刪改改的糾結,是否會感到篇幅愈寫愈少?
A.未必。但現在寫作者得面對的現實是,沒人在看了寫那麼長幹嘛?即使在看書的人,也受科技、習慣影響,偏向閱讀短小輕快的東西。雖然我現在寫的不乏大題目,但不會像以前那樣長篇、緻密、一氣寫下來,而會把它變成短的篇章,化整為零,讓讀者感覺不那麼沉重,藉著短小跟分散讓他們比較好讀吧。很多人跟我說,看不懂我的散文,但這不是我偏好短小的原因;而是老來心境愈來愈偏好短的文章,幾乎變成手記的形式在寫。多年來我都有寫手記的習慣,但我唯一收整合書的只有麥田的《時光幾何》,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一本。
我很喜歡手記體。我一向喜歡簡短、明白、清淡的文章,現在這個傾向大概要走火入魔了,簡短到最後可能就變成零了。像我最喜歡的兩個女作家,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和蓓納蘿.費滋吉羅(Penelope Fitzgerald),她們的東西都很短,但韻味無窮。尤其是後者,太傳奇了,到了六十歲才開始寫作,寫了二十年,出了幾本小書,但每一本都可以念很多次。她的《憂傷藍花》(The Blue Flower),尤其登峰造極,我讀了不知道多少次,但還是無法參透她是如何做到的。
Q.把您放置在知性散文的脈絡,您怎麼看?
A.我覺得把我的散文劃入知性散文根本錯誤。因為我寫東西的入手起點都很低,都是實際生活的體驗,例如〈詩的時刻〉,就是我去買菜,在車裡等我先生時看到車窗上的雨滴而來的。我所有看起來很知性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如此,又如〈從無聲到有聲〉談美是什麼?但它的出發點是我倒垃圾時,看到黃葉飄落,聽到咖咖咖的聲音,觀察後才發現原來是許多落葉掉下時撞擊樹產生的聲音,又慢慢想到落葉蕭蕭乃至美學哲學的問題。應該說,我的文章寫的是,當我們有這個感覺的時候,為什麼我們會有這種感覺?例如感受到美,但美感從何而來?就像〈我相信〉裡頭說的:「知性的嘆服仍必須臣服於藝術的感動。」因此我會想去探討美感從何而來。
Q.您提到艾莉絲.孟若,台灣讀者認識這位加拿大作家,應該都是透過您的文字。我很難想像若換作其他人翻譯的話,孟若還會是我們看到的這個面貌嗎?不知道您是否覺得自己的文字跟她有相近之處?
A.孟若做到了我想追求的境界,所以我不可能跟她相近。我寫得太差了。她的文字非常非常清淡,我相信別人來翻的話一定會不同。我在翻譯的時候,目標就是把她極為清淡的風格翻譯出來。翻譯時我儘量避免使用成語,我的想法是如果翻譯使用大量成語,讓讀者覺得讀來貼近中文就會失去她的面貌。
我讀很多翻譯成中文的外國小說時,常覺得不滿的一點是,它們都使用了大量的成語。我自己在寫作時也很少用成語,成語固然方便,但一個詞語之所以成為成語,就是因為人們大量使用,容易變得陳腔濫調,失去清新以及力量。而時下很多譯文都傾向用半文半白的方式,我自己在翻譯時也儘量避免,我不知道我做到了沒有,但我儘量讓它讀來是純白話的譯文。
Q.您翻譯孟若的時候遇到不小的困難?
A.很大的困難。翻譯孟若時,我覺得面臨很大的困難是,我自己的中文已經很爛了,然後經常一個非常簡單的英文表達,我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把它變成同樣簡單的中文。所以可能有很多失敗的地方,讓讀者感覺像是在讀英文。
Q.您曾在不同文章中悼念亡母,而這本書中的〈好一個女子〉您提到:「悲哀是一定的,奇異的是有必須悲哀的意識而卻無法召喚悲哀的感覺。悲哀成了一種知識,凍結在知性的層次,下降不到內心深處,像張標籤貼在皮面,只覺心裡一片麻木,在長久的義務和等待過後力竭了,除了行禮如儀不知怎麼反應。」而您在〈一九九五年五月某一天〉中就已經說「當哀傷逐漸淡去,然後成為一種知識」,您如何看待以書寫來悼亡?
A.當年曾經想寫一本《致哀書》,寫母親之死。母親是因癌癥而死,在她過世之前拖了六個月才走,看著自己的母親身體日漸消亡,愈來愈瘦,神志不清。可以說是每個人都在受苦,知道她一定會死,但不知道她何時會死,大家都在等她死,很殘酷,但這是事實。等她終於死之後,你已經很累了,身心交瘁,理智上你知道你很難過,但感情上卻是乾涸的,像具傀儡表現得行禮如儀。喪禮儀式結束了,回到美國,靜下來後才真正感受到我已經失去母親,以及悲傷。所以說,你悲傷的感覺跟你知道要悲傷,這兩者是有時差的。不是說沒有那個感覺,而是說要經過時間,心才會再度活起來,感受到母親的死。我自己的想法是,寫感情的事情是要經過時間的。
Q.您在〈十一年〉寫道:「如果跳出悲的角度,譬如,繞母親一生給她做三百六十度的立體造象,我至少可以描繪十個母親,而其中最高大突出的形象應是強者。」這是隨著時間推移產生的想法嗎?
A.我母親是一個有很多悲傷的人,活得很辛苦,當年逃難到金門,因此我是在金門出生的,八二三砲戰前一天我們又撤退到台灣,又窮又病,還帶著五個小孩。母親的一生累到難得有笑容,所以我對母親的笑容總是印象深刻。
我想以後我再寫母親的話,會想以文章還原她的人生,她的小時候是怎樣的?她是怎樣的人?曾有親戚跟我說,我母親當年是很水的小姐,還有丫鬟伺候,但我有印象以來從來不覺得母親漂亮。母親有一個面貌是我從來不認識的。過去我只忙著寫自己的東西,包括寫我對母親的情感,其實也是我自己的,所以之後我會想朝這個方向寫。
Q.您在〈有時到達只是一種印象〉提到真正的到達土地,「是內在的,對一個地方熟悉、瞭解、愛護,與之血肉相連生死與共的深情。」旅外多年,帶給您什麼樣的想法?對寫作有什麼影響?
A.太多了,其中之一個就是覺得無所依歸,像〈有時到達只是一種印象〉那篇所寫的,裡外不是人,我在美國可以投票,行使一切義務,但我仍不是美國人;至於回到台灣我也不是台灣人。在美國時,我可以用英文寫作,但我覺得骨子裡仍有屬於中國的部分。我太愛中文了,所以堅持用中文寫作。回到台灣,雖然說是回到家鄉,但感覺上還是在作客。我夢想退休後,想住哪就住哪,半年住台灣,半年住美國,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重新適應台灣。
至於對寫作的影響。可能有好有壞,如果對一地的感情非常深,你就會把那個地方寫進去,會有扎根的深度。我不是這樣的。我覺得我寫的東西是漂浮的,讀者把我的文章歸於知性,或許就是因為我談的都是抽象的,雲裡霧裡的東西。
Q.您是否考慮用文字去到達/建構故土?
A.還沒有這個想法,我覺得那是小說的方式,但我現在碰到一個題材都是想說如何用散文去表現。
現在在美國有一個小的文學運動,提出的思考是:我們為什麼要小說?因為小說者都是有話要說,虛構人物故事來把要說的東西托出,可能要說的東西很簡單,卻寫了幾十萬字。也有人認為,現實如斯,千變萬化,我直截把我的經歷用Non-fiction的方式寫出來就夠了。為何要通過虛偽的手續來表現?當然我不同意這撮人的說法,虛構是有其必要的,讀者還是需要人物情節來帶動。當然你可以把散文寫得像小說,這樣有它方便的地方。寫散文一天到晚都是我來我去的,也是很討厭。我不希望給人的感覺是我一天到晚都在寫自己,我希望我寫的東西是:從我自己出發,穿針引線到別處。
Q.您提到寫作又遇到另一片風景,可否請 您談談是怎樣的變化?
A.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散文能夠達到平實的境界,因為平實是很不容易的。不要好高騖遠,又要去討論「為什麼」比較抽象的東西。我自己問了一輩子的長進可能就是:知道問不出所以然來,所以乾脆不要問了,這反而是一個很難做的事情。當然對我來說,求知的過程還是很快樂;某天知道昨天不知道的東西,就沒有白活了。
【當月作家】 張讓──想到雲裡霧裡的人
【當月作家】 張讓──想到雲裡霧裡的人
◎受訪作家簡介
張讓
曾獲首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推薦獎、時報文學獎散文獎。著有長篇小說《迴旋》與短篇小說集《當愛情依然魔幻》等,散文集《剎那之眼》、《旅人的眼睛》、《一天零一天》、《裝一瓶鼠尾草香》、《我這樣的嫖書客》等,翻譯《出走》和《人在廢墟》等多種。現居美國紐澤西州。
◎翟翱/採訪
◎本文作者簡介
翟翱 台灣大學臺文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