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張惠菁,應該找湖南蟲,世間沒有比年輕粉絲更專注且崇敬的一雙眼了。雖然她也是我早就看好的散文新星(位列我筆下台灣五十位散文女作家中最年輕者),近年被故宮南院弊案弄得灰頭土臉,開始有了些明珠蒙塵的霧數。這年輕新秀走避上海幾年,結集了《給冥王星》、《步行書》,加上這兩本新作《雙城通訊》,上海、台北兩地隨筆,儼然成了當今詮釋兩岸最有特色的輕軌散文。遊走在專欄和臉書間,迅疾如風,當年的美少女成了四十熟女,文字仍然輕盈得令人欽羨。說真的誰還記得杜正勝,可張惠菁的寫作實力真是不容小覷,現在連「世界末日控」的徒子徒孫都有了。
評論張惠菁,許多人只著眼於她早期頻頻獲獎的小說成就,卻忽略了她近年不可小覷的散文能量。結集《壹週刊》「步行書」專欄者,計有《告別》、《你不相信的事》、《給冥王星》、《步行書》,張惠菁正逐漸以行動宣告從小說新世代,正式進入散文競技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穿梭於不同文類中,有一條脈絡始終隱隱存在於張惠菁的創作底層,那是生命迷宮的隱喻(metaphor),以及一種清醒富邏輯條理的語言。近年配合臉書的特質,散文速度感甚且加劇,匕首般明快,在寒光凜凜中,還間雜著人情世故的幽默趣味。
「含蓄」、「邏輯」、「清醒」的語言,以及「強大的理性力量」,這是楊照在張惠菁第一本小說集《惡寒》序言中,對張惠菁文字的慧眼洞見。其中〈蒙田筆記〉是台灣研究生和十六世紀文人蒙田時空錯接的生命辯證,〈惡寒〉則藉一場北美的寒夜死亡車禍,引出一場撲朔迷離的道德劇。張惠菁擅以兩條主線平行,「互相鏡照」(李奭學語)又互相撕扯的方式,揭露人與人之間本質上的陌生。這種冷得令人腦門發麻的調性,在年輕世代中既是異數,也呈現出她的文字與心靈早熟冷靜的底蘊。之後〈哭渦〉、〈蛾〉、〈玻璃杯戲法〉等收錄在《末日早晨》(2000)的中短篇小說,以感官世界,心靈異象與時空錯位等炫技,繼續展現一種前衛不羈的實驗風格,頗令文壇驚豔。評論家王德威與李奭學讚譽她「夢幻與現實交織」,「充滿後現代書寫的特徵」,許悔之則以新品種的花卉形容她的亮眼,並形容張惠菁「亮金屬灰的枝幹是為了呈現議論和知識的光澤,秋香色的大瓣花朵則宣告自身的混血的魅力」。
1998年放棄英國愛丁堡歷史博士學位,崛起於文壇,張惠菁猶如一株台灣世紀末的奇花異卉,秀麗冷豔,辨識度高,是亮色系帶異國風的未來小子。村上春樹、米蘭.昆德拉、卡爾維諾、海王子、古谷實是她的文學身世,和駱以軍一起以現代性的知識系統顛覆了世紀末小說的映像。然而在張惠菁書寫人與人的內在疏離(一個封閉而完美的宇宙)臻於極致的同時,小說《末日早晨》也引發了評論者蔡秀女「難以進入」的感慨,與郭強生「只是文學與流行的對位」的質疑。遊戲的本質沖淡了對主流文化的批判性,會不會成為張惠菁的侷限或瓶頸?就如同駱以軍切切於解剖家族私密,追查死亡與身世,這樣下去,將伊於胡底?
所幸張惠菁「含蓄」、「邏輯」、「清醒」以及「理性」的語言特質,終究為她的散文寫作別開蹊徑。張惠菁的散文一開始就和她的小說不同,沒有後現代冷硬迫人的金屬質感,也不像一般文史科系出身的女作家走古典風。她早期的散文揉合村上春樹式的符碼與伊塔羅.卡爾維諾所說的「輕逸」(lightness)風格,句式短小如《朵朵小語》和幾米,卻承載著深冷的思維和戲謔的本質,既反叛又老成,處處透著一種異樣的新鮮。與小說集《惡寒》同時寫作的《流浪在海綿城市》(1998),以及稍後的《閉上眼睛數到十》(2001)可算是主題類似的散文姊妹作。《流浪在海綿城市》一書中的篇章,多發表於《新新聞》週刊,原擬名為《新玩具時代》。在散文世界裡,張惠菁從來沒有閨秀過,她一開始走的便是文學/社會、隨筆/札記的越界風格,在輕逸的語言背後,對「旅行」或「移動」、「異位」,旅遊過歐陸及美國、亞洲諸多都會的她有著異於他人的省思。她說:「旅行就是一種玩具」,和「新聞」、「愛情」、「主義」、「閱讀」一樣,同具「提供歡愉」和「沒什麼大不了」的特質;「為什麼市面上那麼多關於旅行的書?我覺得定居才是困難的事」。
沒有傳統文人任重道遠的文化使命,沒有到異鄉找尋自我的徬徨與包袱,沒有了所有限制的時空,等同於顛覆了流浪的意義。「完全定居之不可能一如完全流浪」,張惠菁定義「定居」與「流浪」,她認為那是心理狀態,而不是地理位置。住在冰原上的愛斯基摩人,冰塊以緩慢的速度順著洋流不斷漂移著,他們算是定居還是流浪呢?(〈在流浪與定居之間〉)旅遊資訊爆炸的時代,在出發前已經熟悉到如同旅遊「在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日本行走帖〉);行動電話的心理保障大過實質保障,人人拿著手機流落在茫茫人海中(〈大提琴手之死〉);「在都市裡找不到停車位。你唯一需要卻又找不到的東西就是『沒有』」(〈靜止的神話〉);繁華紐約,哈德遜河邊豪宅如人工的「虛無之花」,相較於黑夜的黝暗汙穢,「這城市嚴重的人格分裂著」(〈沙漠之花〉)。從《流浪在海綿城市》往下延伸「旅行」的新定義,那就是2001年《閉上眼睛數到十》,一本關於「關係」與「位置」的書。
人人拿著手機流落在茫茫人海中,換成智慧型手機也一樣,什麼雲端尖端都幫不了忙。況且那還是一個從嗶嗶叩剛進化到大哥大的時代,在新舊世紀交接的縫隙,《閉上眼睛數到十》延續了《流浪在海綿城市》的流行元素,探測後現代都會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冷漠。在長短不等的篇章中,張惠菁試圖在現代都會的生活裡表達一個完整的主題,漫漶未清的喃喃自語偶爾使結構失之鬆散(如〈三姊妹的命運接龍〉、〈一年〉之屬),但也有結構謹嚴如〈水火〉的佳作。整體而言,《閉上眼睛數到十》仍然非常警醒,充滿了年輕的好奇與神采。在都會人際關係中,「手機的星圖」可以測知你移動的位置(〈手機的星圖〉);大頭貼的世界是個子虛烏有之鄉,重前景,而非背景,表情宜搞怪,而非憂鬱(〈孫悟空的大頭貼〉);行動電話是一種創造共時性的工具,「當你講行動電話時,你等於是替自己張起了一個時空的結界,身旁的人也許離你只有五公分遠,實際上你們是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世界。」像〈寫e-mail給妹妹的速度理想值〉、〈孫悟空的大頭貼〉流行意識與感知天分兼具;〈水火〉隱喻情愛中的嫉妒與想念,猶水火之不能相容,文字密度極高;〈覆轍〉、〈往事的勝訴〉是追索前塵舊事的嘗試,都是佳作。與《閉上眼睛數到十》同在2001年出版的《活得像一句廢話》,以短小文字遍數世界各地荒謬網站,在虛妄城市的廢墟/遺址中逡巡,和張惠菁早先的圖文集《未來11》(1999)一樣,算是遊戲之作外一章。
2002年對張惠菁而言,訪問詩人楊牧並寫作《楊牧》傳記是一個生命沉潛的開始。在那之後,張惠菁的生活與筆下,隨著任職故宮,遷居市郊,開始靜定下來。宣稱不再角逐文學獎的她,異常的在喧囂文壇沉澱成一個靜默的影子。這樣的逆向操作,使得《告別》與《你不相信的事》這兩本同樣結集自《壹週刊》「步行書」專欄的散文,成為張惠菁告別飛揚年代,進入流金歲月的里程碑。比起往日,《告別》與《你不相信的事》謀篇佈局明顯謹慎而節制起來,不再專務表像事物,反而見出內在的智慧靈光,洗淨鉛華之後,別有一種透亮。在理性而乾淨的文字外,逐漸顯出一種從容不迫的大家氣度。
散文書寫對張惠菁的意義,從她第一本散文集《流浪在海綿城市》的〈我們時代的蒼老寓言〉可略窺一二。她認為散文相對於詩,是較為理性的文體,「散文有散文的距離,因為距離所以安全」。楊照《迷路的詩》形同捨棄以往以情緒建構的世界,改以成人的方式追索客觀世界真正的事實,而張惠菁自己「成人的方式」,卻是開始以寫實、不避瑣細的散文,取代高度象徵意義的小說。「映像指向世界的喧囂滿盈,而文字卻指向滿盈之外的留白」,《未來11》曾這樣點出不同媒介的差異。「世界在語言符號中轉譯變形」,原也不設限於小說或散文的分別。《告別》、《你不相信的事》之於張惠菁所有早期作品,等同於跨越了技巧與意念兩層分水嶺,成熟度增高了。
2003年的散文集《告別》,張惠菁大量引用時事與瑣事生髮感慨,陳寶蓮、張國榮與SARS,非常符合週刊通俗文學的規格,然而內裡的意態閒適,言笑晏晏,明顯少了《流浪在海綿城市》時期的緊張感,佻達俏皮處甚且令人驚豔。例如:「撒嬌就是在明知不可為與任性妄為之間交叉扮演,匍匐前進」(〈撒嬌〉)、「當不信愛情的人們決心懷疑,那是跟迎頭落下的船槳一樣不容分說」(〈愛昏頭〉);處世不妨混沌糊塗些,「清晰是一種壓迫,挨在耳膜邊,需索著純粹」(〈小C〉);《紅樓夢》中賈母品評釵黛諸人閨房,指點多方,「原來她們的房間並不完全是自己的房間,自有人進來品評,而且是沒有進來先敲門這回事的」(〈她們的房間〉)。有些篇章唯美如詩,〈春天〉引里爾克的詩言死亡與生機,〈夜鷺〉悲懷黃國峻早夭的生命。〈盲目的閱讀〉與〈村上春樹的兩個世界〉是自己的閱讀筆記,〈第三人〉和〈在不丹的寺廟前〉則像是少數都市與社交關係主題的孑遺。
《你不相信的事》(2005)比起《告別》,則明顯更為平實而哀傷靜定。或許是心性移易,也或許是經歷了父親驟逝,妹妹結婚的人事更迭,瀝除了人生飛揚的浮沫,放下了對外在世界質疑抗辯的態度,多了人情的體會。《你不相信的事》難得的寫實起來,透露出不少生活剪影。張惠菁其實來自本省家族(完全不是外省嬌嬌女),父親早年由宜蘭至台北,於月臺叫賣鴨蛋與便當慘澹營生。〈父親荊棘〉中的父系紀事,頗可與《閉上眼睛數到十》的〈覆轍〉並讀。山居晨起,公園午餐,十點下山的小巴士眾生歷歷(〈早上十點的小巴〉);三姊妹與母親越洋連線討論訂婚禮服款式(〈在二十一世紀訂婚〉),在在都是浮生剪影。正如她曾引里爾克的詩:「一切聲音都溜走了,溜向灌木叢微光閃爍的花苞」。她開始不避諱瑣細,不借重隱喻,直接由人生的瑣細浮光見出生存的卑微與尊嚴。一個定居的張惠菁,從流浪收攏了來,文字開始有了些中年況味。
《你不相信的事》從空間探索到時間(〈另一種時間〉、〈新年鐘〉、〈放棄〉最為典型),多由小事生髮,結構謹嚴,情感節制,《告別》中偶見的行文枝蔓與喃喃囈語已然刪削殆盡,呈現一種乾淨而知性,一人在家的證據。有些是回應自己之前的論點,「真正的迷路原來不以地圖為解方,我以為自己正一點一點踏遍這個城市,卻不知城市也正向我展示她的陌生」(〈地圖〉);〈旅行的意義〉則重新定義旅行與流浪,「一趟無形的旅程,並不真的去什麼地方……只是醒來之後不再懷著現在這些念頭了」;以一個說故事人自居,「手風琴的聲音,它是樂器中的說故事人,那種清清喉嚨,以蒼老的嗓音開講,卻說了一個最童真的故事的說故事人」(〈手風琴與靈媒〉);〈無岸之河〉闡釋家族/社會習性的流動與權宜,「後現代其實是在地化,……最堅實的土地奠基在活動的水沫上」。這與當年說「旅行是一種玩具,閱讀是一種玩具,主義也是一種玩具」的張惠菁,顯然已經不同了。
專務散文數年,張惠菁人生體驗轉深,文字也愈發圓熟。洗去流行質素,轉趨簡單深刻。她詮釋時間:「在我心理存著這樣的記憶,彷彿自己在某個時刻整個的碎掉了……在昨日視覺的光漸漸失明以前」(〈昨日的視覺〉);推衍之前〈水火〉的情愛隱喻,說解情愛與迷戀的本質是荒涼的:「繞著囚禁虛無之獸的圍籬行走,聽牠的呼吸,一種與絕望隔鄰的歡快」(〈堂皇迷戀〉)。張惠菁的文字世界裡,殷殷訴說著和村上春樹同樣的道理──真正的迷宮是在人們的內裡,時間是一種耗損,活著使我們失去更多。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中,整個世界是一個無法改變的寓言/預言,逃家少年田村卡夫卡卻找到了世界的另一入口。張惠菁的散文對自己建構的金屬光冰冷世界,又何嘗不是找到了一種詮釋的新方向。
張惠菁筆下的性別意識、族群觀念或政治取向,其實不如評論者說的那般強烈。她訴說的是人與人之間本質上的陌生,然而「與己無關而忽略的聲響,也許真正並不是那麼的無關。使你浮升的力量,使你滅頂的力量,全都是內在迷宮的線索」。張惠菁〈村上春樹的兩個世界〉如此詮釋自己與自己的文學理念。從對外界疏離的「預兆人」到「兩條主線,兩個世界」的寫法,和伊底帕斯情節的悲劇隱喻,張惠菁文本明顯受到村上春樹的影響。(注)在〈村上春樹的兩個世界〉一文中更說:「生活是一種耗損的過程,死人會永遠停留在他們死亡的時刻,但是活著的人卻必須持續面對過去的記憶」,此種時空辯證,與郝譽翔《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2005)的意涵是異曲同工的。
經歷過親人的死亡告別,張惠菁在新書序言中,自稱《你不相信的事》是關於愛與死亡的岐路瞬間,寫作的起點原是孤單。楊照早年評張惠菁《惡寒》,曾感慨言之:「每個人其實都是個島,包圍在洶湧危險的海域裡」。凝視遠方的少年,眼中有著謎樣的孤獨。村上春樹筆下的「海邊的卡夫卡」,一個徘徊在海灘不規則的浪花邊緣孤伶伶的靈魂,那是佐伯小姐年輕的戀人,是少年田中卡夫卡,也是張惠菁,以及所有被命運設定了悲劇的眾生。我們所處的,只是一個幻影幢幢的世界。「體驗虛無之後,生命依然成立」。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藉大島先生之口,說出:「世界上萬物都是隱喻」(metaphor),而張惠菁在《告別》〈小C〉則指出:「寫作的人容易以為自己有兩個世界,一個日常而雜亂的生活世界,與一個用文字創造出來的稀薄而純粹的世界」。
2008年,已移居上海的張惠菁,一口氣推出兩本調性接近,質地都好的散文集,堪稱當年度散文表現最亮眼者。《步行書》主題分散,體式偏小,較有些短打的意味,《給冥王星》篇幅長些。兩書都延續了張惠菁一貫低調、黑白套色、冷靜知性的都會熟女風。
在張惠菁低調的外表下,內裡其實有著質疑世界的強大爆發力,如她自己所說,「步行書」系列是在時間的孔隙之間行走,閱讀、生活與思索,「鑿開一個又一個站立點」。近年從小說轉戰到散文的張惠菁,非常善於以微細瑣事,叩問生命的本質,文字中也時常有著靈光乍現的驚喜。《步行書》、《給冥王星》從市場邊賣壽司與冬粉湯的小攤那看似不合情理的現實組合,見出人生錯綜複雜;形容搬家收拾東西,像放火燒來時的路徑;客套語言的表像下,是一語便可戳破的虛偽;看蘇東坡觀好友文同畫竹,悟出依附的本質就是飄蕩,時間流轉不已,人卻無休無止的追趕著世界。她形容一隻離棄廚房的老鼠,或一列桌上的螞蟻,像一些揮不去的念頭,逃逸的潛意識;家有嬰兒,能使周圍的人都退化到十歲以下說話。張惠菁的上海都會,尋常日子,是一個單身女子的生活紀事,也是時間的孔隙之書,有哲思奇趣,具散文內在觀照自我的本色,非常有人生味和趣味。
《雙城通訊》在2013年出現,對快要忘記張惠菁的讀者又是不小的震撼。文壇瞬息萬變,她倒成了老神在在一族。瞧這上海台北兩地書,處處警句,標題下得綜藝,非常適合現代人的沒耐心。正如〈咬下蝙蝠頭〉所說,我們如今大部分交談都是玩笑式的,無論是傻笑、假笑、作打人狀、跌倒狀、吐嘈對方或虧自己,下意識的怕冷場。真心是沒有的,狠心倒多。我們都是標題黨人,3F(Forgive,Forget,Forward)女性,大家都「濕淋淋的衣冠楚楚著」。〈戰鬥系療癒系雙效人種〉、〈狐狸精買衣服〉、〈幫普魯斯特找房子〉、〈愛情基測時代〉等標題,都很能激起人一窺究竟的決心。用我的話說,戀愛中聯考世代遇上基測世代還不叫悲劇,以前被許榮哲叫姊的,總有一天被黃崇凱叫成姨(或者乾脆成了類PISA世代眼中的的恐龍伯母),這才叫慘。
近年來,有不少碩博論文開始聚焦柯裕棻、張惠菁的都會女性散文。她們年齡相近,單身未婚,小說散文兼擅,筆調一熱一冷。柯裕棻躊躇感性,張惠菁理性決絕,兩人的文字都乾淨,加上一個黃麗群,張愛玲若活到現在,當欣喜後繼有人。而閨秀散文走到這裡,也差不多到頭了。張惠菁《雙城通訊》〈愛的幕後花絮〉寫情侶歡愛時,赫然女孩股溝卡著一縷白色衛生紙,這可是琦君、張秀亞或林文月寫得出來的物事?
讀張惠菁《雙城通訊》〈愛情鐵布衫〉,如見柯裕棻《甜美的剎那》〈午安憂鬱〉。柯裕棻乍見還沒打好領帶的心理諮商師,就窺破了天機,正如張惠菁城市公園裡見人練拳,人潮聚攏前後兩個表情,「那是一個人的拳法,天亮以前,無人之處。」「一個人的內外在交界處,也是魔幻的。」人聰明到這等,如何能夠好好過日子?
但無論如何,對張惠菁來說,日常而雜亂的世界已經得到平反,另一個稀薄而純粹的世界正在進行中。《雙城通訊》標示了往事終於勝訴,這是多麼甜美的果實。
注:張惠菁〈預兆人行動〉收入《流浪在海綿城市》,〈村上春樹的兩個世界〉收入《告別》。張惠菁短篇小說〈哭渦〉(《末日早晨》),故事結構與悲劇隱喻類似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
◎作者簡介
張瑞芬
1962年生於台南,東吳大學中文博士,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近年寫作書評,並致力於台灣當代散文研究,著有《未竟的探訪──瞭望文學新版圖》、《五十年來台灣女性散文.評論篇》、《狩獵月光──當代文學及散文論評》、《台灣當代女性散文史論》、《胡蘭成、朱天文與「三三」──台灣當代文學論集》、《鳶尾盛開──文學評論與作家印象》、《春風夢田》,目前正在全力寫《台灣男性散文50家評論》
◎張瑞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