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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親愛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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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麼做?你後不後悔?如何捨得?離開的人以絶決的手段向人世告別,留給親人無數的疑問與無止盡的憂傷。究竟我們要如何向遠去的人,好好說再見? 

一直在想,要怎麼樣開始這篇文章,用什麼樣的口吻,回憶親愛的你──我的妹妹呢?

先從你堅決離開我們的那天開始好了。 

2009年的夏天,確切日期是哪一天我已經模糊了,9月18?9月20?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事情發生的前幾天,我剛從八八風災的災區歸來,當時只有一種一直想回家的念頭,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是你要離開我們的前兆。 

周日的中午,發現你深鎖房門,我怒氣衝天地在門外叫囂,要你把門開啟,卻發現門縫上的膠帶痕跡,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快,叫救護車!」

「爸,妹她自殺了!」

「去了!去了!」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那隻小粉蝶是你

那個混亂的夏日,外頭豔陽高照,在急診室外手握死亡通知書的我,手心卻是如此冰冷。 

我想,那是一種很深很深的、無助的悲傷。我手抖著拿起電話,一通通告知親友們你的死訊,還要打給研究所的同學,說明不能上課的理由。很想崩潰,卻不能流淚,因為必須堅強,代替爸爸媽媽,好好送你一程。 

你離去的第二天,在檢察官進來相驗開立死亡證明書的那刻,我徹底崩潰大哭。當你僵硬的身體被戴著白色乳膠手套的手翻來覆去,我眼淚已經流到看不清楚你的臉。你赤裸的身體,沒有任何血色,彷彿在鄭重宣告你的離去。在場被逼出的不只是我的脆弱,還有老爸的痛心與老弟的不捨。那個時候我默默對你說:「今天之後,我再也不哭了。」 

真的,我再也沒有哭了,不是不想,是不能也無法。一連串的喪葬事務,讓我變成忙碌的陀螺,一下子去簽訂契約、一下子去挑骨灰罐,還要定時出席各式各樣的儀式,因為我們是唯一可以祭拜你的「陽世親人」。雖然我們都不算有深刻宗教信仰,每次「做七」手中拿到的佛經都像天書,但在儀式進行過程中,每一次的唱念,都讓我覺得好像又為你做了點什麼。我還記得每次師父開始儀式之前,都會請我們先去冰存你身體的地方把你的魂請來。頭七的儀式,我看見佛堂裡飛進一隻白色小粉蝶,我私心認為,那就是你,眷戀地陪伴著我們。我總把每次做七的時間,當作是你真正離我們而去前的最後相聚,期待起每次的法事,也總在過程中,感受到一絲難得的平靜。 

寧願回到天天拌嘴的日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頭七之後一切迴歸常軌,上班的上班,上課的上課,默默等著你一個月後的出殯日。唯一不同的,或許是那固定早晚的拜飯以及每週一次的做七,只有這些提醒著我你不在的事實。我回到學校上課,念著英文讀本,手上不停歇地疊著碎銀,為什麼不折元寶呢?因為姑姑說你年紀小,碎銀才收得到。於是我發了狂地摺疊出一袋又一袋的碎銀,不知道為什麼無法停止,大概是我覺得這是現在唯一可以為你做的一點點事情。當然,還有在早晚拜飯的時候去買你喜歡吃的東西,總覺得要你天天吃素菜有點過分,心想著你看我對你多好。漸漸地,我好像已經習慣只能在相片中看見你的日子,看不見你,卻好像可以更認真地和你說話,雖然我們好像從來沒那麼親近過,但我還真寧願回到那天天拌嘴吵架的日子。 

看著裊裊上升的煙霧,我想,我說的那些叨叨碎語你應該都收到了吧?「我今天給你帶了滷味,應該可以吧!」「哎,我幫你準備的盥洗用具,連化妝包都有耶,繼續愛漂亮吧你。」「嘿,你的朋友今天來看你了,你開心嗎?」「餵,你會不會後悔?在你真的離去的那一刻……。」我知道你不會回答我這些問題,這隻是我維持平靜的步數,讓一切像平常一樣。但好多好多問題,真的好想當面問你,問你為什麼?問你後不後悔?問你怎麼捨得?問你,怎麼可以這麼堅決?我想我一開始,是對你有抱怨的,甚至痛恨你的愚蠢,你知道嗎?結束生命,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一直寫,你就一直在我身邊

可是我想我也是所有人中,第一個理解你也原諒你,甚至是支援你的人吧。你離去的第三天,我的大學老師帶了藏傳佛教的格西(編註:藏傳佛教的佛學博士)來為你祈福,他用一種油點在你的額頭,說這樣你就會脫離自殺的輪迴。格西對我說,生命就是這樣,自己決定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有時候離開更需要勇氣。那天晚上,我看著冰櫃裡的你說:「我不贊成你這樣做,但我會無條件支援你的決定,因為那是你鼓起勇氣後的抉擇。」在我決定要支援你的時候,我就已經釋懷。我知道我不能要求你留下來,但可以讓你走得更好。 

或許很多事情冥冥中註定,有些事情是我該為你做,也只有我能為你做。 

你知道,我幫你設計了整個告別式,從流程看板到你的遺照輸出;做了一本書,寫著你的出生、青春與幸福;剪了一部追思影片,用不同的歌串起我們對你的不捨與思念,說出了我想對你說但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話。我為你寫了一篇碩士論文,因為我總覺得,只要一直寫,你就一直在我身邊。 

有人覺得我很瘋狂,我想只有我才明白,透過這些我才能真正從你離開的陰霾中走出來,才能淡淡面對你的驟然而逝。或許這些細密的瑣事,就像那一場場的做七儀式一樣吧,一樣透過實作抒發我那些來不及的悔恨,給我一個通道,可以跟你好好道別。就像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所說的──人生,就是不斷地離開、放下,痛心的是,我們往往沒有機會可以好好道別。還好,我抓住了你變成灰燼前的那一個月,用盡我所學,用各種方式留下你的影子,然後在這裡,和你說再見。 

你只是到很遠的地方去

總有一天,身邊的人會離我們遠去,我們總以為有很多時間,慢慢說愛、說道別。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還來不及傾訴的時候,已經失去了機會。 

在你走後我才明白這個道理。還好,我在失去你的驚慌中,還抓住了這麼一點點機會,好好說:「我愛你,要好好走喔,不要回頭,走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們都在這裡,不用害怕。」這是我在告別式的最後,看著你埋在白色玫瑰花中的最後身影對你說的話。說好不哭的,還是落下了眼淚,鹹鹹的、苦苦的,但是我的嘴角笑了,因為你的告別式好像一場婚禮,我們只是把你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相信你會在那裡幸福地翱翔吧!

2009年10月11日,週末,陰雨。你的臉留在眾多的影像製品上,剩下的就這些了。收拾各類的喪葬物品,一切又回到原初的模樣,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2009年10月到2011年7月,我把你的離開,我的悲傷,寫成了論文。從你開始,我處理的每項事情,都變成學術論辯的材料。每當課堂上,討論會上,這些心情、過程,都一再被反覆挖掘。你走了,告別式結束了,但我對你的告別,才正要開始。兩年,不長不短,剛好足夠讓我把你寫下來,也剛好足夠讓我跟悲傷好好道別。敲下論文的最後一字,我寫下: 

寫完這篇論文、感謝完所有人,我對你的告別式,也真正結束了。 

在此,也告別了我的悲傷。 

我親愛的老妹,你最近還好嗎? 

這篇論文,獻給你。 

再一次和你道別

2011年,我離開台灣到地球的另外一端。如你所想,我去當志工了。我帶著某年送給你的手環,來到中南美洲。我沒忘記你過世前和我最後一次的對話,你說你很羨慕我,以後也要到世界各地當志工。我一直記得,不知道你有沒有忘記?你太瀟灑地離開,是不是遺漏了這個遠大的夢想?我想幫你實現它,於是帶著你出發。這一年,我偶爾想起你,沒有太多哀傷,只是有種「啊,都這麼多日子了」的感慨。 

2012年的某天晚上,看著電影《冏男孩》我莫名開始哭泣,原本是一點一滴的淚珠,後來像水龍頭開啟了停不住。我哭到喘不過氣,哭到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什麼。這是你離開我的第三年,我哭得比當初你離去的時候還要崩潰。可能是看見電影裡面騙子一號、二號對於異次元的追求,最後卻發現要進到那個世界,就不能再成為小孩的那種悲傷,或許有點呼應我這些年來的心情吧。在你離開之前,我天真的,靠著熱情在我的世界裡過活,我活得很熱血、很超然。你的意外把我打回原形,瞬間看見現實,悲傷的、紛亂的、沉重的、無法呼吸的。我被迫成長,被迫不能哭泣、不能天真……被迫成熟了。我為自己的失去而感嘆,最後摻雜了更多對你的怨懟、不捨。 

2013年,我收到一封信,要我寫寫關於你的離去。於是我又想起你的一切。這才發現,你離開我已經四年了。 

這些年過去了,你好嗎?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你。至少,我還記得我們很愛你。雖然這份愛,對你、對我們,都存在著太遙遠的距離,但我們都別忘記吧! 

別忘記彼此,也別忘記要快樂。 

2013年,我,又再一次,和你道別。  

作者簡介

李佳穎

台北人,畢業於清華大學社會所,畢業論文為《套裝的死亡旅程通往何方?當代台灣死亡儀式商品化研究》,熱衷於海外志願服務,喜歡攝影,目前在中國上海的兒童藝術機構工作。

撰文|李佳穎

(攝影/za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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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ampheadsho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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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pelles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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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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