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編舞家夏維.雷.洛伊在《潛藏空間》演出前,不要觀眾看到節目單,因為演出時你自己看到的想像到的,就是他演出的目的,「我不決定觀眾要看到什麼。」洛伊如此宣稱,將觀看的主體性完全交給觀眾,同時全然專注於自我身體的探索、呈現。
文字 鄒欣寧
興建於一九五一年的澳門舊法院大樓,在法院遷移他處後,這棟外觀融合古典和現代的西式建築,便成為澳門藝文活動介入展演的閒置空間。二○一三年澳門藝術節有數檔節目在舊法院大樓演出,五月十七日晚上,我走進此地,準備觀看法國編舞家夏維.雷.洛伊(Xavier Le Roy)演出的《潛藏空間》Self Unfinished。
等待進場時,前臺服務人員四處走動,謹慎地告知觀眾:一,演出中會出現裸露畫面;二,應編舞家要求,節目單在演出結束後才發給觀眾。看來,編舞家要求觀眾對演出認識最好近於白紙,這個條件我算符合。
人體變形記
進場後,迎接觀眾的是個廿到卅坪左右的全白房間,天花板上架設了工整且為數不少的日光燈管,毫無障礙地照亮整個房間,營造出一種觀看無死角的空間感。
除了觀眾席外,房間裡僅有的幾件東西還包括:一套桌椅、一台手提音響。洛伊本人穿著一件深色襯衫、黑褲、帆布鞋,坐在椅上,中性地觀看每個走進來的人。
觀眾人數不多,我看的這場僅三、四十位,稀疏落坐。敞亮的燈光讓觀眾不只看見表演者和「舞臺」,也清楚看見彼此。雖然空間隔出了表演者和觀眾的距離,這種強大且無障礙的觀看感,令觀眾期待之餘也有某種程度的不自在。
待觀眾坐定一定時間後,洛伊將身體轉為面向桌子,觀眾僅能看到他的側身。他端坐一陣,口中發出類似類比機器運作的單一聲響,身體也做出精準、線條單一的動作。這套動作從坐發展到站,維持相同的節奏,大約數分鐘後,我除了繼續觀看表演者外,也看到前面好些觀眾開始騷動,看手機、看手錶、面面相覷。
正在懷疑「該不會整場演出都是這樣單一的呈現」之際,洛伊的動作出現變化。他離開原本重複動作的路徑(坐在桌前、離開、到牆邊、回到桌前),走到音響旁做出按鍵的動作。但場上依舊無聲,而他也不再以聲音和肢體做出有如機器人的狀態。他脫下襯衫,脫下鞋子,將上身全黑的衣服拉成一件黑洋裝,繼續在演出開始的路徑上做出同樣的動作,但可以察覺速度、觸碰桌子和身體部位的質地都有細微的變化。逐漸地,他將洋裝上衣半褪,將頭隱藏在衣服內,加入倒立、折疊等較劇烈動作。當他以雙手雙腳支地行走時,觀者會陷入一種不確定:既不確定哪邊是手、哪邊是腳,哪邊是上、哪邊是下,也不確定這個人體的性別——既然它又穿裙裝,又著褲子。
當這具身體卸去所有衣物,完全赤裸後,這樣的不確定更擴大了。表演者巧妙地隱藏頭、臉和性器官,多半時候觀眾看見的是一個表面光滑(背部)、四肢時隱時現的物體。可供辨認表演者是機器人/男人/女人/人類的線索愈來愈少,最後,光憑觀看,我只能確認眼前移動的,是一個因為欠缺整體形狀而不怎麼像人體的東西。對我來說,這個觀看過程有如一個科幻恐怖故事,是《A.I.人工智慧》等電影的倒行逆施版本。
但更懸疑的還在後面。表演者逐漸穿回衣服和鞋子,回到表演一開始的動作軌跡和路徑裡。我望著「舞臺」左牆有道門,好奇結束是否和這道門有關,而那臺始終無聲的音響又是怎麼回事,這時,已「回覆如初」的洛伊起身,按音響按鍵,流行歌曲〈Upside Down〉響起,黛安娜.羅絲輕快地唱著“Upside down/ Boy, you turn me/ Inside out/ And round and round……”他走出房間。
觀看的思索
之所以鉅細靡遺地記錄演出所見,是因為隔天,當我因前一晚觀看的驚奇、困惑而前往洛伊的演後座談會時,他所陳述的創作概念大大超乎我所意料。奇妙的是,我認為這些存在於觀看與被看的「誤解」,也在他的意圖內。
座談會上,洛伊以三個編舞作品說明創作的發想概念與核心探索。他的處女作《納西瑟斯的翻轉》Narcisse Flip(1997)以一面鏡子作為表演者和觀眾間的第四面牆,表演者(也是洛伊本人)對鏡呈現一組動作,接著「模仿鏡中的自己」,這個概念源於非舞者出身的他,觀察到芭蕾舞者總是藉由此道學習動作。這當中延展出的課題,包括了舞蹈呈現歷程的自我vs.鏡像/主體vs.客體易位的複雜辯證。
《潛藏空間》是他的第二個作品(1998),起源於一位錄影藝術家與他合作,拍攝他如何「把一種身體變成另一種身體」。這個合作讓洛伊對表演的觀看與被看關係有更濃厚的探索興趣,於是,套用與前作相同的概念,他假設一個攝影機鏡頭是第四面牆,另外也將影像作品的「循環」(loop)概念植入,在這三個規則底下所發展出的《潛藏空間》,讓洛伊在劇場中創造了一種「2D」身體:他以扁平而缺少深度的移動,製造身體異化的錯覺——這個概念造成我無法辨識人體,也讓其他觀眾有「身體好像青蛙、火雞、球」等變形的感受。
「我不決定觀眾要看到什麼。」洛伊如此宣稱,將觀看的主體性完全交給觀眾,同時全然專注於自我身體的探索、呈現。如果說,《納西瑟斯翻轉》界定的觀眾與表演者關係是「你看到我看過的(You see what I saw)」,《潛藏空間》則是「我看不到你看到的(I can’t see this time)」,「注意到嗎?進場時我看著觀眾,表演一開始我就不再看了。」他說。
互動的另種可能
洛伊最後以《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2007)的編創過程,說明他如何持續演化對編舞、劇場、觀眾與表演者關係等本質的探索。《春之祭》的兩大探問是「音樂與動作的主客關係」、「觀眾和表演者的視線交流如何影響表演」。對第一個問題,洛伊從交響樂團指揮家豐富的肢體動作獲得靈感,「如果指揮家是舞者」構成了編舞概念。此外,他把交響樂團的配置安排在觀眾席間(例如,坐在小提琴的「位置」,座位下的音響會在小提琴演奏時響起),當他「跳舞」時也會凝視不同樂器/位置的觀眾,「這麼一來,觀眾表情和反應也會影響我的表演」,事實上,是互相影響。
因《潛藏空間》一夕成名的洛伊,經常被舞評人歸類為「不跳舞」(Non Danse)的編舞者,不過,洛伊對此不以為然,「我熱愛跳舞!會這麼說的舞評人,是懶惰的舞評人」。從《潛藏空間》等作看來,洛伊並非「不跳舞」,而是以精準的動作對舞蹈、表演、劇場發問。是舞不是舞或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當編舞家與觀眾一起置身劇場,你與我將如何創造當下無可取代、日後耐人尋味的身體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