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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天章 召喚禁忌的魔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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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郭怡孜 

吳天章《心所愛的人I》.相片輸出.210☓120 cm.2013。
吳天章《心所愛的人I》.相片輸出.210☓120 cm.2013。

吳天章曾自許每十年提出一個新的創作系列,此次在耿畫廊舉辦的「偽青春顯相館-吳天章個展」,正好是2010年以來最新階段的第一次個展,集結了藝術家這幾年來投入數位錄影的創作成果,展出3部錄影作品以及相關的光柵片及攝影輸出,呈現讓人既熟悉又驚豔的吳氏藝術。 

魔術師兩個眼睛看著不同方向,說,「我也不知道。小不點,你要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事情,不是唯一的。」

「為什麼?」我問。 

魔術師思考了一會兒,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因為有時候你一輩子記住的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 

看吳天章的作品,總深深著迷於那奇異而悅目的景像,然後某種禁忌被輕輕挑起了,那股不安與毛骨悚然一再地召喚,讓人忍不住想要再看看那綺麗的影像,一次次地試探內心可以承受震動的邊界。於是,我們可能記住了一滴眼淚從那雙美麗卻無生命的大眼流下來的軌跡,但真正烙印在心底的,其實是那惴惴的不安與騷動。 

吳天章的作品細緻、文雅又帶點鬼魅般的陰柔,很容易挑起某種隱晦的情結,但他總是懂得在恰到好處之時收手,讓人不安,卻不至於厭惡。特別是1998年結合了油畫、玻璃光學及影像的裝置作品《戀戀紅塵II—向李石樵致敬》,當音樂響起,彩燈閃爍,我們恍若陷入一場夢境,畫中舊時的摩登女子影影綽綽走向前來,女裝下的男兒身款擺搖曳,媚惑的氛圍鋪天蓋地而來,難以逃脫。乃至2000以後的數位攝影,劇場式的佈局與演出,加上繁複的影像拼貼,虛構出一幕幕凝結的時空切片。如此周延的創作手法,想必出自心思細膩之人,而吳天章本人卻是個蓄著山羊鬍、來去一陣風、說話單刀直入的血性男子漢,在藝壇有著「臺客藝術家」的稱號,瀟灑熱血的性格之中,包藏的是一具執著且細膩到近乎龜毛的創作魂。 

終將消逝的深切愛戀

啟動開關,樂儀隊裝扮的女子肖像淡出螢幕,表演開始。 

伴隨臺語歌王文夏深情的歌聲,鏡頭緩緩逼近女子姣好的面容,她的肌膚光滑無瑕、雙唇微啟、水汪汪的大眼含情脈脈地望向觀眾,一派清純卻又極度挑逗。令人著迷之際,惱人而揮之不去的,是這張面容的「假」,那是一張面具,再怎麼迷人,都透露出一股無生命的詭異氣息。 

當鏡頭停格在女孩美麗的眼睛上再緩緩拉開,身著不同軍裝的年輕男子接續出場,他們的軍裝英挺、臉上戴的面具青春俊俏,然而身上的SM用具和軍裝之下隱隱顯現的女體起伏,讓整個畫面如此違和而令人不安。這些軍人的身邊總有一把與造型相襯的吉他,一動也不動地在假佈景前擺出帥氣的姿勢,類比在舊時相館攝影棚裡拍照的情境。當鏡頭回到最初的女孩身上,再一次拉近她娟秀的臉龐,美麗的雙眼忽然間眨了一下,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停駐在臉頰,為整部影片畫下動人的句點,留下觀眾在亦真亦假、永恆與死亡、純情與愛慾之間徘徊。 

這是吳天章最新的單頻道錄影作品《心所愛的人》,戀人們在攝影機前留影,拍照是為了即將來臨的分離留下最美的回憶,即使從今之後不再有瓜葛,那一刻的眷戀依然無比真實。吳天章不像大部分的台灣男性一談起愛情就語塞,依舊快人快語,道出他的一番見解:「每個人對愛情總是有一個想像,你希望你的愛人是什麼樣子,那就是愛情的原形,但是最後在一起的,常常不是那個原形。」又說:「人在談戀愛的當下都是很純情的,但是心裡都暗藏一種蠢蠢欲動、不安於室的慾望。」那麼,純情究竟是真是假?或許就像《心所愛的人》影片裡的人一樣,他們有著真實的肉體卻戴著虛假的面具,面具雖假,流露出的眷戀之情卻真真切切地讓人悸動。 

歷史的幽魂

愛慾自情人的眼眸蔓延開來,蔓向停格的回憶,蔓向無邪的青春肉體。同場展出的《孌》是吳天章的第一部數位錄影作品,最早曾在2010年應秦雅君之邀,參與在誠品畫廊舉辦的「雙盲臨床實驗」匿名展出計畫。 

《孌》是一齣真人假扮人偶的獨角戲,影中人稚嫩姣好的面容充滿笑意──當然,那也是一個面具,於是那笑意不可避免地也顯得空洞。超過15分鐘的時間裡,他從少女裝扮變成裸露少年,支配與被支配的緩慢肢體動作引人遐想。青春如此綺麗,卻因為那無生命的面具與包覆身體的乳膠皮膜,瀰漫著一股令人感到窒息的死亡氣息。 

「難忘的愛人」系列作品則是在2011年先完成了3件1組的攝影輸出,吳天章在這組攝影中再次玩弄男女性別的混淆,女扮男裝的行船人、迫迌人與阿兵哥,在相館攝影棚假假的佈景陪襯下,擺出矯情姿態,留下了盛裝打扮、最帥氣的一刻。 

直到今年,吳天章才完成了《難忘的愛人》錄影作品。載著乳膠假面的男子在攝影棚裡變魔術般的換裝、變出新道具、置換背景,再擺好拍照的姿勢,最後欲去還留地離開。「影片這麼遲才拍,是因為有太多技術性的問題要克服,光是那些魔術道具要怎麼做,就卡了好久。」吳天章說:「這部影片可是一鏡到底,整個演出過程都不能出錯,所以事前的排演拉很長。正式拍的時候,整整拍了8次,花了10個小時。」為什麼捨棄後製剪接,要在拍攝時堅持「一鏡到底」呢?他說:「因為這樣才能像真的,才能說服人家。」 

而在全新的創作形式中,我們依然得以辨認出從藝術家早期創作就不斷出現的象徵符碼。出生於1956年的吳天章,童年在基隆度過,那時正是台灣鎖國、美軍駐紮的時期,來往於基隆港喝酒尋歡、彈著吉他高歌遣懷的美國海軍,是帶著異國情調,又真實左右著海港民生的鮮明風景。於是,水兵制服、吉他、以及漂泊的男子形象,都成了吳天章一再重拾的元素,它們來自於影響吳天章至深的童年經驗,也標示著台灣在美援時期的歷史處境,而從中演變、擴張而出的國軍形象,以及那些假意十足的服裝道具,進一步指涉了中華民國那曖昧不明的國家主體性。吳天章說:「我快要六十歲了,人稱的耳順之年,創作的題材愈來愈多是來自過去的記憶,我是個懷舊的人。」或許也正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吳天章對於生命中的種種執念以及難以言說的曖昧,都有了更為通透的領悟。 

告別的哀榮

通透,並不意味著放下。吳天章依舊執著於刺探人心的隱晦,挑撥人們不安的神經,而死亡,是另一曲在吳天章作品裡縈繞不去的旋律。展場入口,寫著一段吳天章的宣言:我的美學是介於「魂」和「魄」之間,即陰間和陽間的中間。而影像,是他藉以封存逝去那一刻的手段。面具缺乏生命的本質,與戴上它的演員形成反差,暗喻了代表精神與肉體的魂與魄,已然分離。 

死亡是生活中的另一項禁忌話題,由於懼怕,因而極力迴避,卻無法真正的逃脫。吳天章說:「我們的習俗裡,允許用謊言對一個死去的人加以美化,就是人們常說的哀榮。」在他的作品裡,那些造作的姿態、誇張華麗的行頭、閃亮的塑膠花電燈,不難讓人聯想到傳統喪葬場合裡極盡華麗與熱鬧、同時不免顯得虛假的排場。那樣的誇張來自一份向世間留下最後身影的慎重,換個角度看,這不也是追念逝去青春的一場告別式?

問起為什麼使用這麼多假的東西?吳天章說:「因為假的東西比真的還要漂亮!」的確,假的軍服比現實中的華美,面具的容顏比真人青春美麗,想像中的愛情原型比身邊人還要完美,而死後的哀榮比生前更顯風光。他將真真假假玩弄於股掌,搬演男與女、無邪與情慾、束縛與出軌、青春與死亡之間,多層次的衝突與反差。「就像魔術與特技一樣,」他說:「魔術看似真的,但其實全都是假的手法;特技看起來像是假的,其實卻是真功夫。」透過扮裝與魔術般的手法,吳天章以假亂真,將臺客的美麗與哀愁發揮到極致,對複雜的生命提出舉重若輕的刻畫。那麼的假,卻那麼真實地令人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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