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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求真中求是為 譚其驤 歷史尋找舞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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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好比演劇,地理就是舞臺;如果找不到舞臺,哪裡看得到戲劇!」這是歷史學家譚其驤的名言。他用一生為歷史尋找、勘劃地理的舞臺,以數十年之功編製八捲本《中國歷史地圖集》,繪就中國兩千多年來疆域、政區歷史地圖,開創歷史地理學派,並以歷史學家的身份成為中國科學院地學部學部委員。他把唯一的個人著作定名為《長水集》,他說,因為故鄉嘉興古稱長水,而長水悠悠,映照了這位學人歷經風浪卻矢志不渝的一生。 

曾是街頭熱血少年

一九一一年三月二十五日(農曆二月廿五日),正是北國千里冰封的嚴冬,瀋陽皇姑屯車站職工宿舍內響起了嬰孩的呱呱啼聲。車站站長譚新潤喜得麟兒,譚家「其」字輩再添新丁,譚新潤取「虎步龍驤」之義,為孩子起名「其驤」,字季龍。

十七年之後,這座車站因為一次震驚中外的爆炸事件而留名歷史,不過,那時譚新潤早已離開了瀋陽,就在譚其驤一歲的時候,父親因病南歸,率家人住回了嘉興芝橋街。

迴歸江南後,譚其驤與兄弟、表兄弟常常在一起玩耍,日子過得很快樂。他的母親王文毓是吳江人,譚其驤的大姨嫁給盛澤名門世澤堂鄭家,生下鄭之蕃(數學家)和鄭之瑛(嫁與詩人柳亞子);譚其驤的三位姑姑一位嫁給海鹽巨富三樂堂馮家,一位嫁給嘉善名門孫家,還有一位嫁給一個遊戲是互相考問地名,比如哪個地方屬於哪一省,某縣與哪些縣接壤,這為他種下了地理學習的種子。

譚其驤入學晚,但是他的特點是跳級多。小學讀完三年級就跳級;中學讀一年後就念高一,十五歲時考入上海大學,一年之後轉入上海暨南大學,兩年後提前畢業,進燕京大學研究院學習一年半後,又比原本的兩年期限提前半年通過答辯,研究生畢業。或許是學業念得太輕鬆,他似乎對學位毫不看重。從燕京大學通過答辯後要到統一時間才能領取碩士學位證書,而且當時因為燕大與哈佛的協定,獲取燕大的碩士學位證書,就可以同時得哈佛的碩士學位證書,這在很多人看來應該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他卻因為提前上班就一直懶得去取學位證書,直到晚年都沒去拿,也沒有使用過哈佛的頭銜。

這個出生於一九一一年的孩子,也曾經對政治抱有熱情。他在教會學校秀州中學唸書時,受五卅運動後反帝風潮的影響,為了抗議學校對學生的「壓制」,他提前退學。後來報考的上海大學(與當今的上海大學沒有關聯),在當時老輩人的眼裡,不是什麼「正經大學」,實質是共產主義的宣傳堡壘,惲代英、蕭楚女創辦,校內有共青團、共產黨組織。巧合的是,在隨家族赴杭州祭祖之後,譚其驤回到上海,發現學校竟然被蔣介石當局查封了!他四處尋找組織,卻都聯繫不上,期間他跟同學還誤打誤撞被便衣員警抓住,托了關係才保釋出來。

經過了這一番波折,他只能轉入上海暨南大學,先是就讀中文系,後來轉入外文系,按理說念外文系當時是很「時髦」的了,但是他輾轉反側兩周之後,還是認為「我這個人形象思維能力很差,而邏輯思維能力卻比較強,所以搞文學是肯定成不了器的,學歷史並且側重於搞考證就相當合適」,再轉入歷史系,並在那裡認識恩師陳憬和潘光旦先生,從此一生以歷史為志業,作出一番成就。

「十五以前渾渾噩噩,十六、七獻身革命,十八而志於學,從今而後,矢志不移」,是譚其驤對自己一生道路的總結,從他的選擇中也可以看到確定自己能做什麼、適合什麼是多麼的重要,而得遇伯樂也是良種得以成為英才的重要原因。

最值得紀念的歲月

一個學人的養成,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個人的資質、家學的傳承、師友的砥礪、社會的氛圍等。而在譚其驤的學問之路上,他在國立北平圖書館的三年生活,應該是把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鑄塑成為學者的最重要的三年。

他從燕京大學提前結束學業時,被顧頡剛稱譽為「應列第一」的畢業生。那時,譚其驤的伯父譚新嘉是北平圖書館的元老,他推薦譚其驤到圖書館任館員,負責彙編館藏方志目錄。這樣,譚其驤每天有充裕的時間和資料,做方誌書籍的查閱和整理,還有助手可以幫忙。

在此期間,北平圖書館的二十萬冊藏書,他可以從容地閱讀,還編就了《國立北平圖書館方志目錄》;與顧頡剛一起創辦禹貢學會,編輯《禹貢》半月刊,撰寫史學文稿,在名師身邊耳濡目染;還在燕京大學、輔仁大學兼課,開設了多門歷史課目,備課也是一種學習,這些都為他打下了學問的基礎。所謂「未觀其人,先觀其友」,他還結識了一班良師益友:名師顧頡剛、鄧之誠;圖書館同仁向達、劉節、謝國楨、孫楷第、蕭仲珪、趙萬里都是大家;還有朋友週一良、周有光、張允和等人,他們結成曲社,學習昆曲,又常常一起吃館子、聽戲、逛書攤、泡公園,日子過得詩情畫意,愜意從容。

他在圖書館的月薪是六十元,在年輕人來說這收入不低。那時他每月房租才五元,也就是說他的月收入是房租的十二倍。何況,他在各處大學兼課,每門課每月至少可以拿四十元。而他結婚後租了十幾間屋子的院子,房租也不過十幾元。陳存仁在《銀元時代生活史》描述北平物價:北方產的水果,集中在北平,品種多得很。小兒梨每一個銅元二枚,桃子每個銅元一枚,雅兒梨、煙臺梨、萊陽梨,每斤只售一角,又有一種牛奶葡萄和玫瑰葡萄,每斤小洋一角半,是最精緻名貴的水果了。

北平商家的服務周到、態度客氣是向有口碑的:他們總是恭而敬之地先給你沏上一壺茶,隨你挑選貨物,他們都和藹可親地在旁招待,加以說明。大商家如此,小販們也是這樣,在城內的街頭,有一百多種食品小販,如脆麻花、餑餑、狗不理包子、烤白薯、糖葫蘆這類的小販,交易不過銅元一枚至三四枚,但是他們在做買賣時,無不堆滿笑容,令人感到親切異常。

市民的風度也相當好:當時見到市民日常生活,物品美好而價廉,與上海大不相同,每一個人都悠閒輕鬆而有禮貌,人情味極為濃厚,尤其是交際應酬時的談吐,另有一種藝術。

故都生活的從容優雅,文朋詩友的酬唱應和,都是涵養一個人氣質的源泉。所以故都北平當時是文化人心中最適合做學問的地方,顧頡剛就曾為父親阻撓他北上而備受苦惱。譚其驤說:「這三年的圖書館生活,確實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歲月。」而我們今天的讀書人,就很難有這樣優裕的條件了吧。

吾愛吾師 但更愛真理

譚其驤畢業時,顧頡剛在給胡適的信中說:「他在燕大研究院畢業生中應列第一。今年我所以敢辦《禹貢》半月刊,就為有了他,否則我一個人是吃不住的。」作為顧頡剛最有名的弟子,譚其驤與恩師有一段很有名的故事。

進燕京大學研究院時,譚其驤是剛剛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而顧頡剛那時是名滿天下的學界領袖。譚其驤在學習中對顧頡剛的觀點提出了不同看法,認為老師講到的「十三部」不是西漢的制度,顧頡剛聽了,不僅沒有不高興,而是很熱心地讓譚其驤把自己的觀點寫成文章。譚其驤本來是口頭跟老師說說,沒想到老師這麼看重自己的觀點,就進一步查閱資料,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千字論述觀點。

沒想到,第二天上課,顧先生就回了他一封六千字的長信,說贊成他的三點看法,同時也有三點不贊成的地方。譚其驤展信讀後,再次就顧先生不贊成的三點考證、申述,又寫了一封信。顧先生閱讀後,回信說對他的論點又贊成一處,不贊成兩處。然後,他把這四封信加上附文,印發給全班同學,供大家學習。並且在附文中說:「現在經過這樣的辯論之後,對於這些時期中的分州制度,二千年來的學者再也沒有像我們這樣清楚了」。

一個大名鼎鼎的教授,對學生的反駁抱著如此謙虛誠懇的態度,而且印發全班,就相當於公開承認自己有一部分看法是錯誤的,這是何等胸襟;而譚其驤一個年紀輕輕的學生,勇於提出不同意見,「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這又是多麼有勇氣啊!

恩師求是、求真的引導,對譚其驤的一生影響甚巨。在紅色年代,他受命主持繪製《中國歷史地圖集》,吳晗已跟毛澤東保證過這書儘快完成,而吳晗也多次催促譚其驤,譚其驤最怕人家催問,但他堅持實事求是,不搞學術「大躍進」,硬是把這項兩年時間就必須完成的「政治任務」拖延為一、二十年時間,頂住方方面面的壓力,甚至在「文革」時期,還要抵制某些人的胡編亂寫,最終以嚴肅的態度完成了這部書,耗費多年心血,成就了這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作。

有人問譚其驤,他的座右銘是什麼,他笑笑說:「談不上什麼座右銘,如果非要說的話,『鍥而不捨,生死以之』可以算是吧」。

譚氏軼事

沒什麼事要見他

胡適以交遊廣泛聞名,而那時年輕人也都以親近胡適為榮。老師顧頡剛曾經多次向胡適褒揚譚其驤,譚其驤卻從未去拜見過胡適。弟子葛劍雄問譚其驤為什麼,譚其驤淡淡地說:「不為什麼,就是因為沒什麼事要見他。」

三年不知蟹味

鄧雲鄉回憶有次在譚家聊天聊到吃東西上,譚其驤突然感慨:「黃魚紫蟹不論錢,如今已三年不知蟹味矣。」三年不知蟹味的譚其驤,捐助了兩萬元作為獎勵歷史地理學研究的基金。

無非是罵自己

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把人訓練得對批判自己幾近麻木。有一次運動結束時要寫小結,向來寫文章很慢的譚其驤,刷刷刷一揮而就。弟子驚奇他何以寫得這麼快,他長歎一聲:「咳,解放以來這樣的東西不知道寫過多少了!無非是罵自己吧。」

堅決不入國民黨

抗戰時期,浙大曾遷校到貴州遵義。那時遵義有一所陸軍步兵學校,想在浙大找位老師為將官班兼任文化教官。有人推薦了譚其驤,那時教授薪資常常拖欠,生活貧困,這算是一樁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步兵學校要求去兼職就要加入國民黨,並且身著軍裝,譚其驤聽後,斷然拒絕。後來,軍校只好取消這兩條要求,作出讓步。

意想不到的檢舉信

政治運動中,一封匿名檢舉信郵寄到復旦黨委,揭發譚其驤與兩位同事結成小集團,經常在一起說反動話。直到去世,譚其驤都不知道,那位匿名檢舉信竟然是自己的妻子李永藩寄的。當然,她的目的並不是要把譚打成「反革命」,她是氣憤他永遠忙於工作,疏於照顧家庭,就用這種手段「找麻煩」,企圖讓他沒資格繪製歷史地圖,回到上海家裡呆著。

就這樣過一輩子

譚其驤總結自己的婚姻生活:「結婚不久就吵,也曾動過離婚的念頭,親友就勸:『剛結婚吵嘴是免不了的,有了孩子就會好的。』等有了孩子後還是吵鬧,親友又勸:『現在孩子小,等孩子大了就好了。』到孩子長大了還是老樣子,又有人來勸阻: 『等老了就會好的。』到老了還是不好,人家就說:『都這麼老了,還值得離婚嗎?』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不要去寫應時文章

談到新一輩學人,譚其驤說:「解放後在學術領域裡經常搞政治運動,一會兒厚今薄古,講古代史的就不敢多講,最好改行搞現代史;一會兒又是評法批儒、批林批孔,大批孔老二,大捧法家。左一折騰,右一折騰,經年累月,人人都脫離了自己的專門之學去趕熱鬧,真是害人不淺。有底子的中老年人還可以等一陣風過去後重理舊業,年輕人底子薄,有的根本沒有什麼底子,大學畢業後跟上這種風氣十年八年,那就毀了一輩子,我勸想要真正取得一點成就的人,還是專心致志於你的專門,不要去寫應時文章為好。」

撰文│衡嶽 責編│舒草

(圖片來源: 東方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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