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00:30凌晨密令》(Zero Dark Thirty)導演|凱薩琳‧畢格羅(Kathryn Bigelow)出品年份|2012年上映時間|2013年01月
正義,並不理所當然,恐怖也不是。
殺戮之難,復仇之艱,在於即便思緒再清明,都擺脫不了被慾望駕馭的無能為力。
我們要從何處遇見一種弔詭經驗?也就是那種不論任何企圖要減弱或銷毀皆無效,我們可以用猶太人對納粹黨的論述所扮演的功能來思考這個問題:當猶太人愈是大規模慘遭屠殺造成其人數逐漸減少時,猶太人的倖存者就愈變得更具危險性,就好像他們所造成的威脅正好與他們在真實情境中減少的人數成正比……我們愈是要對抗它,它駕馭我們的力量就變得愈大。 ──紀傑克(Slavoj Žižek),《傾斜觀看》(Looking Awry)
客觀紀實的劇情片?
看完這部將近三個鐘頭的長片,聽到一旁的觀眾小聲抱怨著:「這根本是紀錄片而不是劇情片」。《00:30》像「紀錄片」的說法是多麼有趣的形容,若姑且不論紀錄片該具備那些條件,本片確實是以紀錄片最常用的線性敘事進行:以2001年911恐怖攻擊事件為開端,將那之後美國長達十年的應對策略,緩慢而清楚地鋪陳。
導演凱薩琳‧畢格羅(Kathryn Bigelow)總不忘在每個事件行動之間穿插年份標示,以提醒觀眾時間的快速前進;而到片尾,當時間越來越逼近「攻堅」賓拉登(Osama bin Laden)窩藏地的日子,外勤探員瑪亞(Jessica Chastain飾演)反覆把發現目標後的天數,用力寫在長官辦公室的玻璃窗上,這個近乎神經質的擦拭再寫入的動作重覆許多次,彷彿想逼迫人直視美國不斷累積付出的代價。世界警察為了對抗(或懲罰)「邪惡」耗費再多金錢、人力與時間都再所不惜,而這十年間所耗損的金錢與犧牲的人命,驚人代價的確令人質疑與不安。
一般而言,強調時間、數字的正確性,公開這些理性報告的根據是紀錄影像時常展現的特質。然而,該片果真是如此客觀紀實嗎?也許習慣觀賞刺激劇情電影的觀眾,會覺得它少了點動作片最擅長的高潮營造,但導演畢格羅並非致力於呈現節奏明快的「特務歷險記」,最終當然也沒有給大魔王致命一擊的大快人心。
建構無以名狀的「恐怖」
在片中,恐怖分子賓拉登只是一個沒有「臉孔」的存在,而美國所要對抗的萬惡根源,正是那一團彷彿癌細胞般無以名狀的恐怖──它是隨機的、不定時轉移的,卻也是計畫性的。自殺炸彈客簡直就像二戰時期的神風特攻隊(Kamikaze),對老美來說,他們的動向與企圖都不是人性心理學能夠透析,這種恐怖感是如鬼魅般「不可能」的存在,而美國人對未知不明的恐懼難以準確判定,當然這就加深了恐怖力量的巨大化。
2001年9月11日於紐約雙子星大樓的攻擊事件,宣示了一個重要訊息:世界超級強國也已無法保障自己家園的安危!這起事件撼動全球、震驚這個時代,當時盛怒的前美國總統布希立即發動了名為「無限正義」(Infinite Justice)的反恐戰爭,主戰派大力支援所謂「正義」的復仇行動。
歷經十年的海底撈針,中東聖戰人士的破壞力仍像癌細胞一樣頑強,時時刻刻威脅著第一世界國度,首腦賓拉登人在那裡?情報顯示了許多可能性,但想深入巴基斯坦探查的美軍與探員,卻在那個仇視白人的國家中處處受挫,就如瑪亞一開始便表示,她並非自願到那裡上任!而值得注意的是瑪亞臉部表情的變化:從初期勉強直視嚴刑逼供,直到後來逐漸充滿攻擊性與肅殺之氣,她越來越相信自己的直覺,即便證據不足,長官也不同意她孤注一擲的判斷,她都寧可相信自己,某種偏執的信念已然成形。
差別鏡頭凸顯戲劇張力
導演在營造某種逐漸滲透人心的恐慌氣氛相當成功,她安排許多細節,甚至有點瑣碎。然而,只因為影片敘事緩慢、高潮氣氛不夠明顯,就斷定畢格羅單純想要走紀錄、寫實的路線,如此的分析就太過簡略了。事實上,導演在鏡頭上所呈現的影像張力極具戲劇性,當女主角一抵達中東,從進入拷問室開始,大特寫就一直輪流在幾個人的臉上來回遊走,鏡頭每次移至下一個人臉上的速度快到引人焦慮:拷問者的冷酷與暴躁、囚犯的頑固與疲憊,以及最大的「刺點」──不忍目睹卻又強逼自己直視虐囚現場的女主角。
攝影機越逼越近,美國人的臉總是那麼清晰,個性和情緒皆分明,但恐怖組織成員的臉呢?幾乎清一色是長髮、蓄鬍,十足伊斯蘭教徒的刻板印象,讓人想起影片最後所言:「他們都長得一個樣子,你根本分不清楚是他們家族中的那一個兄弟或親戚死了。」雖說話中有些挖苦甚至歧視的意味,但這也反映出美國情報員難以掌握恐怖動態的主因。由於恐怖分子都以代號相稱,然代號的背後究竟是一個人(一張臉);或是多個人(仍是一張臉),這種不確定因素所造成的恐慌與焦慮,就在片中的CIA情治單位持續蔓延著。
表面正義下有科層政治
另外,影片中段出現了美國現任總統歐巴馬(Barack Hussein Obama)的臉。片中運用他對外公開演說的畫面,表明歐巴馬要一改過去美國給人的印象,主張處理911事件要以「人道」作為考量……總之政治風向在政黨輪替後迅速改變,歐巴馬不像過去支援不擇手段、暴力反擊的領導者,卻也不代表他會放棄除掉賓拉登。
這麼一來,難題就出現了:若不能拷問嫌疑犯,中情局又要如何得到線索以及逃亡者的所在地?想當然耳,高層不會知道要用什麼方法,就如普天下所有的上位者一樣,僅會覆誦他的最高原則,以及計畫達成的目標,至於在現實中要怎麼做到,永遠都是下層執行者的工作。長官僅給CIA一句話:辦法你們總會找到的!
夾雜在政治、權勢的考量之下,每個人都害怕成為大局中的犧牲者。領袖、官員、中情局主任、CIA探員……大家各懷心事,擔心一個不謹慎就前功盡棄,它是一場慾望與執念的角力的戰爭,如果借用精神分析的說法,這就是從「需要」(need)保護自身家園的安全,到「欲求」(demand)消滅恐怖分子的質變過程,也可以說它是一種「使用價值」的異化,如此更印證了紀傑克的分析:「對於這個欲物,我們欲求的最後目的,就不再是一種對它需求的滿足,而是他人對我們態度的確定。」
因此,當美國合理化其擒兇的任何手段,並宣稱這是為了要保衛無辜的人民不受邪惡組織侵害的惟一方法,我們則開始懷疑這種說詞,是否真如字面意義一樣單純地充滿正義?
沉著駭人的最終殲滅
全片中影像呈現最沉著的部分,即為劇情發展到最後的殲滅行動──代號「金絲雀」(Canary)的最終一擊。瑪亞終於讓長官與領導者同意突襲賓拉登的藏身地:一處位於巴基斯坦軍事學校附近的豪宅。在這一段,鏡頭視線已不再不安定地跳動,總是逼視人臉的特寫鏡頭也大為減少,就如人眼的觀看不再因為起初的不確定而四處飄移、緊張環顧,並在暗處檢視周遭的狀況。事情發展至此,觀看的焦點已經能專注且焦著地聚集在那兩隊執行任務的軍人身上了!
美國未經巴國許可,便派出兩駕隱形直升機悄悄潛入,該段影片透過濾鏡拍攝,藉以類比頭戴夜視鏡的美軍所見的景象,它帶有很強烈的窺伺意味。在觀眾看來,的確有些類似紀錄片的攝影技巧;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祕密行動的非真實感也形同電玩的虛擬遊戲。軍人頭上的遮罩透出幾點紅光,他們潛入一片漆黑的屋裡,化身為沒有「臉孔」的怪物,人類的形態轉變成詭譎的「獸態」,令人間接聯想到一個介於人與獸(鬼)之間的形象:《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 His Past Lives, 2010)中的「鬼猴」,因為人與獸結合,人類把靈魂出賣給兇靈,以至於失去了原來的樣貌,這一點在《波米叔叔》中暗示著殘殺越共的關連,而在《00:30》中則不再只是迂迴的象徵,人擁有如鬼一般駭人的狀態,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畢格羅導演的風格確實細膩。她並非為了歌頌美國終於推翻邪惡組織而拍攝這部英雄片,片中有太多情境令人看了心生困惑:這麼做真的對嗎、值得嗎?當觀眾看見刑求聖戰人士的慘狀、情報人員的憂鬱或喪命、巨額資源的耗費,直到最後「金絲雀」行動中的殘殺、婦女小孩的尖叫哭號,我想沒有幾個人會為此感受到邪不勝正的快感。然而,雖然不是循著一般公式片進行,這畢竟還是一部事後論的「英雄」影片,讚美的並不是美國的正義凜然,而是強調危機處理的能力。
那一掬淚,不似喜極而泣
最後的決策,出兵與否,與《驚爆十三天》(Thirteen Days, 2000)中小甘迺迪總統在處理古巴危機面臨著類似的難題。由於在現實中事件早已發生,也已「安然」落幕,我們在電影中所期待的不外是主角如何發揮機智、手腕、氣度或異於常人的執著來化解問題、完成使命。
若這麼看待,瑪亞在片中的所做所為的確代表美國人的慾望,只不過,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最後居然沒有完整的「臉」。當瑪亞掀開屍袋,鏡頭僅掃過賓拉登的下巴、鼻子,就像縮小的人們站在恐怖分子的下方往上看,除了對照模糊的印象,約略認出魔鬼的輪廓,我們又能掌握到什麼?如此一來,恐怖的力量又再次於不明之中悄悄延續了,而瑪亞即是唯一的見證。
她最後落淚那一刻令人動容,只不過那並不像喜極而泣的眼淚。
游千慧
台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畢業,「放映週報」影評。電影是興趣也是研究的方向,希望能繼續往電影美學分析的工作邁進。
撰文|游千慧 劇照提供|龍祥電影